《月子弯弯照九州》原文|赏析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家飘散在他州。

——《京本通俗小说·冯玉梅团圆》

这是一首以四句为一整体结构形式、广为流传的著名吴中民歌。然《宋诗纪事》、《云麓漫抄》等书均只记载了这首歌的前两句，后两句未见收录。小说家所载，如《京本通俗小说·冯玉梅团圆》及明代冯梦龙《警世通言》卷十二等所引述的全为四句。后两句或为小说家所补，或和民歌套句的习惯有关，无法确知。钟敬文《宋代谣谚一斑》文中，认为此首“前两句为当时吴地民间流行的‘对山歌’的前半章”。有可能宋时以“月子弯弯照九州”为起兴的歌数量很多，其结构形式按照当时吴歌的惯例每首应有四句，其内容可以因人而异，因情而分，并不雷同，但这些民歌传下来的不多。目前我们看到的这一首，就是南宋时吴中民歌的珍品了。

宋赵彦衡《云麓漫抄》提及“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时云： “此二句乃吴中舟师之歌，每于更阑月夜，操舟荡桨，抑遏其声而歌之，声甚凄怨”。《云麓漫抄》一书为南宋绍熙年间赵彦衡所撰，此书十之有三记载宋时杂事，此处对吴中舟师荡桨水面、月夜悲歌的记载，应是真实可信的。歌词十分含蓄深沉，有高度的概括力，但究竟是哪些具体事件使水师士兵感叹不已，《云麓漫抄》书中未有明确交待。明代冯梦龙编《警世通言·范鳅儿双镜重圆》小说，引述四句一首的歌词时说：“此歌出自南宋建炎年间，述民间离乱之苦”。靖康建炎年间，金兵南下，两河沦陷，北宋王朝覆亡，南宋王朝建立。国破家亡之际，人民颠沛流离，苦不堪言。后两句歌词“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的加入，显然使这首民歌所表现的“离乱”主题更加明朗化，可以看出和南北宋时期的战乱背景密切相关。

首句“月子弯弯照九州”为起兴句。朱熹《诗集传》云： “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以“月”为兴起，文人诗有之，民歌亦有之，数量都不少。这首民歌先写月夜中的九州大地，起笔凄凉。 “月”的“兴”起，显然加深了流落悲凉之意，唱起来凄婉动人，也能和全首的情调相调和。可以从三个层次上去理解此句，首先长期生活在水面上的舟师士兵，每当夜阑更深，抬头一望， 目之所常见的“眼前景”即为月光，于是借月光唱出内心的苦闷，便成为顺手拿来的“融情于景”之笔，既自然又合理。其次，月亮时圆时缺的形态变化，常常影响着人们情感的变化。宋代著名大诗人苏轼的名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亲身感受，就是最好的说明。 “弯月”是“缺月”在艺术描写上的美化和形象化，以弯月作为情感的铺垫，最容易引发出“妻离子散，天各一方”的痛苦联想，这样的寓意起到了“借景抒怀”的艺术效果。再次，普照九州的弯月所能提供的艺术表现力很强，视角很高。皓月当空，人们的视野更开阔了，思维更活跃了，能在刹那间对世上的一切产生极其丰富的想象，似乎人类世界的一切美丑和悲欢，都无法躲过月亮那双明亮的眼睛。吴中舟师士兵长年在外，几乎人人都有远离家乡和亲人的痛苦经历，所以唱出来的歌就更加凄婉动人。

既歌弯月，也歌月光下的人，这就自然过渡到民歌的第二句。“几家欢乐几家愁”一句的“欢乐”和“愁”在句中并不是并列的，其侧重点是在写“愁”。北宋末的“靖康之难”，是历史上的重大政治事件，这次事件前后的一段历史时期里，两宋社会是极其动乱不安的。冯梦龙编《杨思温燕山逢故人》(见《喻世明言》)曾经描写了这个重大政治变化带给上层人物的苦难，至于在下层受尽熬煎的普通老百姓， 自然更是苦不堪言了。歌词作者所唱的少部份人的“欢乐”，虽然也是一种客观存在，但更多的成份仍是用来映照一般家庭悲愁的深度。“几家”这个带有限制性的词汇，对于“欢乐”的人来说，指少量的家庭;而对于“愁”的人来说，泛指多数家庭，是从另一面告诉读者，遭受离散和不幸的是许许多多家庭的共同命运。

有了上两句的基础， 自然要进一步交待“欢乐”和“愁”的原因何在，于是，三、四两句对第二句歌词的内容作了更具体的描述。 “夫妇同罗帐”是指少数人合家团圆的乐趣，一般上层统治者中的部份特权者，才存在这种条件;而“飘散在他州”则是普通家庭共同的不幸。两种不同的遭遇都是歌者根据当时的社会现实所想象的结果，并非亲眼所见，这些想象又是从第一句中的“照”字引发而来的。一个“照”字，写尽了月光的明净;一个“照”字，将整个社会的客观现实更清晰的印映在歌者的头脑里。歌者的感叹既针对“离散”的人而发，但在这样严峻的历史时刻，一部分人的“欢乐”又使他感到不正常，后者的存在使人们对“离散”者产生了巨大的同情心。

唐人有诗云： “徙倚仙居凭翠楼，分明宫漏静兼秋，长安一夜家家月，几处笙歌几处愁。”这首文人诗后两句的整个意境和“月子弯弯照九州”是完全相同的。然古代名诗家一些构思复杂的诗作，却和民歌在艺术表现上有着不同的艺术手法，如以写“月”抒发离别之“痛”的，李白有“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关山月》);借“月”抒发情怀的，王维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溟》)、“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等等。这些著名的诗句显然都经过了诗人呕心沥血之后的熔情炼意，这种对仗工整的诗，是文人诗的特点。而“月子弯弯照九州”这首民歌，则有随遇而发，朴素浑成的好处，故歌唱起来十分亲切感人，充分体现了民歌艺术表现上的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