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天宝后, 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 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 归来寻旧蹊。久行见空巷, 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 竖毛怒我啼。四邻何所有? 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 安辞且穷栖。方春独荷锄, 日暮还灌畦。县吏知我至, 召令习鼓鞞。虽从本州役, 内顾无所携。近行止一身, 远去终转迷。家乡既荡尽, 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 五年委沟溪。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 何以为蒸黎!
《无家别》中的征夫出征复员后又复应征,和一般的应征服役的人不同,经过一场战乱,他已是“无家别”了,这与那种与家人告别的人自然心境有别。
正因为诗中主人翁是两度应征,于是诗也就以归来之后家园荒废和再次应征时的心情组织结构, 诗也就分了两大部分。
第一部分,从开头到“一二老寡妻”,写第一次出征回来后的萧条景象。“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起句笼盖全篇,形成空旷荒凉的气氛。“天宝后”标明了时限,“寂寞”,言下之意是当年繁华昌盛的景象已荡然无存。继面具体描绘寂寞之象。“园庐但蒿藜”,“但”作“仅”讲。原来的田园庄屋如今只是一片草丛。过去家乡人口众多,“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 死者为尘泥。”百十家的村庄, 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或耕或织,或渔或樵,一派兴旺景象,而今经过“世乱”,或死或逃,这才使田园荒芜,杂草丛生。这位征人因为“阵败”才回来的,“归来寻旧蹊”,世居之地,熟门熟路,可是现在却要“寻”旧日的路了。一个“寻”字,回应“园庐但蒿藜”,给人以抛荒日久、人迹久绝的印象。接着进一步以“寻旧蹊”时所见惨象写“园庐”的状况。“久行”只是“见空巷”,确实是“存者无消息, 死者为尘泥”。空巷无人,他人感到太阳也“瘦”了, 其气氛自然“惨凄”。“日”本无所谓胖瘦,而是人心惨痛,觉得太阳也形销神损。一找到自己的家园,“但对狐与狸, 竖毛怒我啼”, 令人毛骨竦然。这完全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的局面,狐和狸“竖毛怒我啼”,明明是这些野兽“反客为主”,把屋子的老主人当成侵犯他家园的“外人”。自己的家成了狐穴狸窝, 不敢近前,怎不叫他要眼中流泪心上滴血。到四邻走走,所剩只有“一二老寡妻”。诗的这一部分,以蒿藜、空巷、狐狸、寡妻等典型细节,极写了天宝后的“寂寞”, 以具体事物显示了“无家”的现实。
第二部分即诗的后半部。这部分在于写“别”。“县吏知我至, 召令习鼓鞞”,又要召募他服役。回乡的老兵虽然家不存人已亡,可是毕竟生于斯,长于斯, 老于斯,犹如“宿鸟恋本枝”,还是“穷栖”于此,而且还要生活下去, 重整家园,“方春独荷锄, 日暮还灌畦”, 可是县令又召他去,家中已无人可征了,连他这个曾服役过五年多的人也不能放过。面对这种情况,因为已“无家”,他倒觉得无所牵挂,在本州本土服役,“内顾无所携”,无人送行, 也无物可带。“近行”,只是孑然一身;“远去”,前途迷茫,不知所终。“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反正是一回事了, 又何论路途的远近呢!“转作旷达,弥见沉痛矣”(沈德潜语),无怪乎刘辰翁要说:“写至此, 可以泣鬼神矣!”(见杨伦《杜诗镜铨》引)他虽作旷达,实为强作欢颜式的宽解,内心的酸痛终难抑制,“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回想第一次应征之后, 老母在家长期卧病,竟至死后无人埋葬,骸骨丢弃于沟溪之中,造成自己的终生遗憾。由于再度应征, 自然勾起上次出征给心灵留下的创伤。这也就水到渠成地导出诗的结句“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到了无家可别的地步,做这种老百姓还有什么意思!
《无家别》选材典型,表现有力。以一个士兵两度应征,就有了第一次出征归返后情况叙写的余地,以充足的笔墨写“世乱”后的惨象。从“无家别”,反映了千家万户的破败,千里万里的荒芜,这比“百里无鸡鸣,白骨蔽平原”的概括性叙述更为具象动人。写征人“无家”, 又选取富有特征性事物,以点写面,由斑见豹。写征人的心情,不是一味的哀痛、激愤,而是波澜起伏,曲折斡旋。一开始他见到“园庐但蒿藜”,产生哀戚之情,继而写想到“宿鸟恋本枝”,心地稍为平静,进而写县令“召令习鼓鞞”,精神振起,情绪昂扬,接写老兵豁达宽怀,可是转而又是哀痛酸嘶,最后以愤激语作结, 吞吐顿挫,读之使人回肠荡气,味之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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