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曹植《浮萍》和《种葛》
在曹植的诗集中,有好几首是以弃妇自喻的诗篇,如《浮萍篇》、《种葛篇》、《杂诗·揽衣出中闺》以及最脍炙人口的《七哀诗》等,都以类似的题材写同一主题。诸家注本也毫无例外地把这几首诗解释为作者自比弃妇,而把其兄曹丕比作弃妇的丈夫。封建社会有所谓五伦关系,即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和朋友。但在古人心目中,兄弟关系甚至要比夫妇关系更为亲密。比如《诗·邺风·谷风》中就有“宴尔新婚,如兄如弟”的说法,而《小雅·常棣》中则把夫妇关系和兄弟关系相提并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常棣》一诗,本是专谈兄弟关系的,而诗人却以夫妇间亲昵关系来比喻兄弟间的和睦融洽。明乎此,再来读曹植的诗,就会有更深的理解了。
曹丕同曹植,既是同胞兄弟,又是君臣关系。以夫妇喻君臣,自屈原《离骚》发其端,人们诚不难理解;而以夫妇的燕婉绸缪比喻兄弟间的亲密无间,在曹植笔下也是顺理成章的。而自曹丕称帝之后,不但不肯重用自己的同胞手足,反而猜忌不已,甚至如曹彰等竟遭到曹丕的毒手。如果不是卞太后从中护持,连曹植也将死于非命。这就是曹植写这一类弃妇主题的诗篇的特定背景。
我们先看《浮萍篇》:
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在昔蒙恩惠,和乐如瑟琴;何意今摧颓,旷若商与参。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新人虽可爱,不若故人欢。行云有返期,君恩倘中还! 慊慊仰天叹,愁心将何愬! 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 悲风来入怀,泪下如垂露。发箧造新衣,裁缝纨与素。
此诗属相和歌辞,清调曲。开头二句以浮萍起兴,与《杂诗》中“寄松为女萝,依水为浮萍”同意。诗人以浮萍比喻荏弱女子,她必须依附于水中才能生活(当然水是比喻男子和丈夫的)。尽管如此,浮萍的命运还是飘忽不定的,只能“随风东西流”,任人摆布。三、四两句写自己很早就成为丈夫(君子)的配偶。古代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开始绾发成髻,男子加冠而女子加笄,作为成年的标志,这就叫“结发”。男女一成年,婚嫁就提上了日程,所以有“结发夫妻”这个成语。仇,配偶。这两句是说自己十五岁一成年就辞别父母,嫁到夫家,成为君子的配偶。五、六句写自己突然遭到意外的灾难。本来自己从早到晚都恪守妇道敬事其夫,辛勤劳苦自不必说,结果却无缘无故获得了罪愆。以上六句为一韵,简述自己嫁后的命运。然后以“在昔”四句为一韵,把今昔作一简括对比。言在昔初婚时蒙丈夫恩爱相待,和美欢乐如琴瑟之谐调,即用前面所引述的《常棣》诗意。“摧颓”犹言蹉跎、毁坏。“旷”,远。参星在西,日没时出现;商星在东,日出前出现。两者永远碰不到一起。而现在则夫妇早晚永不见面,如同参与商之永相暌隔。始为琴瑟,终成参商,这是做妇女的不幸,而这种不幸乃纯由男子厌旧喜新所造成。所以这种今昔对比手法已含有谴责男子之意。接下来“茱萸”六句为一韵,又以新人与旧人相对比。新人之芳香如茱萸,而自己的品质如兰桂,新故相对,旧人的可爱处应该更多一些,而其夫却不能辨别贤愚美恶。赵幼文《校注》:“茱萸香气辛烈,不及兰桂馨逸之淡远。古人常以茱萸象征小人,而以兰、桂比喻贤者。”但诗人忠厚为怀,而且做为弃妇身分,始终处于被动地位,只希望丈夫能回心转意。所以说“行云有返期,君恩倘中还。”天上飘逝的行云还有返回的可能,夫君的恩爱或许会再次想到自己吧。“中还”,中途折返的意思。出语委婉,把一腔哀怨化为无可奈何的期望,此即汉儒所谓的“温柔敦厚”也(参阅陈诈明《采菽堂古诗选》)。
最后八句改用去声韵,感情突变,长久压抑在心底的烦冤郁闷如火山迸发,一气发泄出来。“慊慊”,心有遗憾不能满足之貌。“愬”,同诉。“日月不恒处”,等于说时光不能久留。“寓”,寄。以上四句写愁怨无处倾诉,而时不我待,人的一生正如寄居逆旅,生命很快就要终结。于是逼出下面的两句:“悲风来入怀,泪下如垂露。”这正是情不自禁的结果,不得不迎风洒泪了。末二句写自己打开箱箧找出衣料,准备缝制新衣,似与上文不相衔接。赵幼文解释道:“此托喻于弃妇,虽望旧恩中还,然微示决绝之意。亦耻于媚以求亲,不欲委宛以自容,而自乐其乐,以尽余年。”“微示决绝之意”则有之,“自乐其乐,以尽余年”,则不知何指。大约他把末二句的准备裁制新衣理解为自乐其乐了。这恐怕是不确切的。鄙意末二句乃暗用屈原《离骚》“进不入以离(罹)尤分,退将复修吾初服”之意。裁缝新衣,即“复修初服”也。言己既身为弃妇,遭逢冷遇,亦惟用纨与素裁缝新衣,使自己的品质更加美好,更加芳馨,更加无瑕疵可指。这也正是《离骚》中“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的另一种表现手法。
下面再看《种葛篇》:
种葛南山下,葛藟自成阴。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深。欢爱在枕席,宿昔同衣衾。窃慕棠棣篇,好乐如瑟琴。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恩纪旷不接,我情遂抑沉。出门当何顾,徘徊步北林。下有交颈兽,仰见双栖禽。攀枝长叹息,泪下沾罗衿。良马知我悲。延颈对我吟。昔为同池鱼,今为商与参。往古皆欢遇,我独困于今。弃置委天命,悠悠安可任!
此诗为乐府杂曲歌辞,与《浮萍篇》是姊妹之作,但写作手法有所不同。从整体上看,其不同处有三:一、《浮萍篇》用笔较直,中间用今昔对比和新旧人对比两个层次以抒情志,最后归结到“复修初服”借以自勖。《种葛篇》没有涉及第三者,只就弃妇本身遭遇倾诉内心痛苦,而后半用铺陈写法,为《浮萍篇》所无,却没有“复修初服”的一层意思。二、《浮萍篇》虽用了《诗·棠棣》(即《常棣》)篇中的典故,却没有点明出处;此诗则明言“窃慕棠棣篇”,虽仍写夫妇之情好,而《棠棣》一诗本是专门写兄弟间的关系的,这就等于作者不仅写出谜面,而且连谜底也和盘托出了。这样,反映兄弟失和的诗旨也就表露得更加明确。另外,诗中还有“昔为同池鱼,今为商与参”两句,“同池鱼”的说法有似于《七步诗》里说的“本是同根生”,这同样也表明自己与曹丕的特定关系。三、此诗最末二句“弃置委天命”云云一层意思是《浮萍篇》里所没有的。此外还有一点,《浮萍篇》四易韵脚,段落分明;此诗虽一韵到底,却也分成四段,层次亦极清楚。此则异中有同之处。
此诗开头二句以葛藟起兴,盖用《诗·周南·樛木》“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之典,却没有提及樛木,与《浮萍篇》用双笔起兴者亦小异其趣。接下来写“与君初婚时”情景,共六句,极写双方相爱情状,但中间点明“棠棣”字样,诗旨已明。“行年”以下四句,仍先从女方写,“行年将晚暮”是说自己,“佳人”犹言“美人”,则指对方,古人说“美人”或“佳人”并不专指女子。“佳人怀异心”,乃自屈原《抽思》浓缩而成。《抽思》云:“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小如按:此即幽期密约之谓,欧阳修[生查子]‘人约黄昏后’实用此典);羌中道而回畔兮(指中途变卦),反既有此他志。”“怀异心”与“有他志”正是同一语义。纪,事;“恩纪”,犹言恩爱之事。“旷不接”,等于说久不接触,即很久没有获得丈夫给予自己的恩爱了。故下面一句仍从女子方面说,“我情遂抑沉”,言自己的衷曲无由表达,只能沉抑在心。从“出门当何顾”到“今为商与参”共十句,借散步北林(“北林”亦有典,详下《说曹植〈杂诗〉三首》)把场面铺开,以“交颈兽”、“双栖禽”反衬己之孤独无依。“攀枝”二句与“北林”句相照应,表示身在林中,是写实也是渲染。“良马”二句写得极为动人,诗人用移情手法把马也写成有感情、有灵性的动物,这就透过一层体现出连无知的马都比做为万物之灵的人更具有同情心。作者在《浮萍篇》和本篇都用了“参商”的典故,虽含有彼此永远不能相见之意,却也说明诗中有反映兄弟间发生矛盾的内容。《左传》昭公元年:“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沉,居于旷林(旷野林间),不相能也(彼此不和)。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后帝指尧,不臧,不以为善),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沉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后世乃以兄弟间彼此不睦为“参商”,可见曹植屡用此典是义涵双关的。“往古”二句,“欢遇”的“遇”,赵幼文释为“媾”,极是。意思说从古以来夫妇间的关系都是欢喜和美的(言外指兄弟间也应如此),只有自己却因被弃而处于困境。最后两句,意思说如果我把这事丢开不想,一切委之于天命,那恐怕连老天爷也承受不了吧。《诗·王风·黍离》有“悠悠苍天”,《小雅·巧言》有“悠悠昊天”之句,知“悠悠”乃“天”之代称。黄节注本释“悠悠”为“忧”,似与上文意思重复。且上句既言委诸天命,下句又说忧不可堪,也觉不甚连贯,故不取。
此诗结构整饬,层次分明。开头八句写初婚欢爱,中以四句为小结,作今昔对比;自“出门”以下十句铺开场景,从侧面把内心忧伤展示出来,然后又以四句做为总结,写自己困境连上天也无法承受,诗意愈深而文情益苦。赵幼年注谓此诗:“但存委曲求全之思而归于天命”,似尚未搔着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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