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杜相公书
巩闻夫宰相者,以己之材为天下用,则用天下而不足;以天下之材为天下用,则用天下而有余。古之称良宰相者,无异焉,知此而已矣。
舜尝为宰相矣,称其功则曰举八元八凯,称其德则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卒之为宰相者,无与舜为比也。则宰相之体,其亦可知也已。
或曰:“舜大圣人也。”或曰:“舜远矣,不可尚也。请言近。”近可言者,莫若汉与唐。汉之相曰陈平,对文帝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谷,责治粟内史。对周勃曰:且陛下问长安盗贼数,又可强对邪?问平之所以为宰相者,则曰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观平之所自任者如此,而汉之治莫盛于平为相时,则其所守者可谓当矣。
降而至于唐,唐之相曰房、杜。当房、杜之时,所与共事则长孙无忌、岑文本,主谏诤则魏郑公、王珪,振纲维则戴胄、刘洎,持宪法则张元素、孙伏伽,用兵征伐则李、李靖,长民守土则李大亮。其余为卿大夫,各任其事,则马周、温彦博、杜正伦、张行成、李纲、虞世南、褚遂良之徒,不可胜数。夫谏诤其君,与正纲维,持宪法,用兵征伐,长民守土,皆天下之大务也,而尽付之人,又与人共宰相之任,又有他卿大夫各任其事,则房、杜者何为者邪?考于其传,不过曰:闻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随能收叙,不隔卑贱而已。卒之称良宰相者,必先此二人。然则著于近者,宰相之体,其亦可知也已。
唐以降,天下未尝无宰相也。称良相者,不过有一二大节可道语而已。能以天下之材为天下用,真知宰相体者,其谁哉?
数岁之前,阁下为宰相。当是时,方人主急于致天下治;而当时之士,豪杰魁垒者,相继而进,杂沓于朝。虽然,邪者恶之,庸者忌之,亦甚矣。独阁下奋然自信,乐海内之善人用于世,争出其力,以唱而助之,惟恐失其所自立,使豪杰者皆若素由门下以出。于是与之佐人主,立州县学,为累日之格以励学者;课农桑,以损益之数为吏升黜之法;重名教,以矫衰弊之俗;变苟且,以起百官众职之坠。革任子之滥,明赏罚之信,一切欲整齐法度,以立天下之本,而庶几三代之事。虽然,纷而疑且排其议者亦众矣。阁下复毅然坚金石之断,周旋上下,扶持树植,欲使其有成也。及不合矣,则引身而退,与之俱否。呜呼!能以天下之材为天下用,真知宰相体者,非阁下其谁哉!使充其所树立,功德可胜道哉!虽不克其志,岂愧于二帝、三代、汉唐之为宰相者哉?
若巩者,诚鄙且贱,然常从事于书,而得闻古圣贤之道,每观今贤杰之士,角立并出,与三代、汉唐相侔,则未尝不叹其盛也。观阁下与之反复议而更张庶事之意,知后有圣人作,救万事之弊,不易此矣,则未尝不爱其明也。观其不合而散逐消藏,则未尝不恨其道之难行也。以叹其盛、爱其明、恨其道之难行之心,岂须臾忘其人哉!地之相去也千里,世之相后也千哉,尚慕而欲见之,况同其时,过其门墙之下也欤?今也过阁下之门,又当阁下释衮冕而归,非干名蹈利者所趋走之日,故敢道其所以然,而并书杂文一编,以为进拜之资,蒙赐之一览焉,则其愿得矣。
噫!览阁下之心,非系于见否也,而复汲汲如是者,盖其忻慕之志而已耳。伏惟幸察。不宣。
茅鹿门曰: 以书为质,其说宰相之体处亦自典刑。
张孝先曰: 杜公以宰相去位,而子固本其能用天下之材者,致其慕望之诚,而又以其引身而退者,恨其道之难行,然后自明其所以进见之意。地步尽高,胸襟尽大,较昌黎投书时宰,徒以寒饿自鸣,不高出一等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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