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欧阳舍人书
舍人先生:当世之急有三:一曰急听贤之为事,二曰急裕民之为事,三曰急力行之为事。
一曰急听贤之为事。夫主之于贤,知之未可以已也,进之未可以已也。听其言,行其道于天下,然后可以已也。能听其言,行其道于天下,在其心之通且果也。不得其通且果,未可以有为也。苟有为,犹膏肓之不治。譬癃痹之老也,以古今治乱成败之理入告之,不解则极论之。其心既通也,以事之利害是非,请试择之;能择之,请试行之;其心既果也,然后可以有为也。其为计虽迟,其成大效于天下必速。欲其如此,莫若朝夕出入在左右,而不使邪人、庸人近之也。朝夕出入在左右,侍臣之任也,议复之,其可也,一不听,则再进而议之;再犹未也,则日进而议之;待其听而后已可也。置此虽有他事,未可以议也。昔汉杀萧望之,是亦有罪焉。宣帝使之傅太子,其不以圣人之道导之也,则何贤乎望之也?其导之未信而止也,则望之不得无罪焉。为太子责备于师傅,不任其责也,则责备于侍臣而已矣。虽艰而勤,其可以已也欤?今世贤士,上已知而进之矣,然未免于庸人、邪人杂然而处也。于事之益损张弛有戾焉,不辨之则道不明;肆力而与之辨,未必全也;不全,则人之望已矣,是未易可忽也。就其所能而为之,则如勿为而已矣。如是者,非主心通且果,则言未可望听,道未可望行于天下也。寻其本,不如愚人之云尔,不可以有成也。
二曰急裕民之为事,夫古以来可质也,未有民富且安而乱者也。其乱者,率常民贫而且不安也。天下为一,殆八九十年矣,靡靡然食民之食者,兵、佛、老也。或曰削之则怨且戾,是以执事望风殚言所以救之之策。今募民之集而为兵者,择旷土而使之耕,暇而肆武,递入而为卫,因弛旧兵。佛老也,止今之为者,旧徒之尽也不日矣。是不召怨与戾而易行者也。则又量上之用而去其浮,是大费可从而减也。推而行之,则末利可弛,本务可兴,富且安可几而待也。不然,恐今之民一二岁而为盗者,莫之能御也,可不为大忧乎?他议纷纷,非救民之务也。求救民之务莫大于此也。不谋此,能致富且安乎?否也。
三曰急力行之为事。夫臣民、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皆不为其所宜乱之道。今之士悖理甚矣,故官之不治不易而使能,则国家虽有善制不行也。欲易而使能,则一之士。以士之如此。而况民之没没,与一有骇而动之者,欲其效死而不为非,不得也。今者更贡举法数十百年弊,可谓盛矣。书下之日,戾夫惧,怠夫自励,近世未有也。然此尚不过强之于耳目而已,未能心化也。不心化,赏罚一不振焉,必解矣。欲洽之于其心,则顾上与大臣之所力行如何尔。不求之本,斯已矣;求之本,斯不可不急也。或曰适时而已耳,是不然。今时谓之耻且格焉,不急其本可也。不如是,未见适于时也。
凡此三务,是其最急。又有号令之不一,任责之不明,当亦速变者也。至于学者策之经义当矣。然九经言数十万余,注义累倍之,旁又贯联他书,学而记之乎,虽明者不能尽也。今欲通策之,责人之所必不能也。苟然,则学者必不精,而得人必滥。欲反之,则莫若使之人占一经也。夫经于天地人事无不备者也,患不能通,岂患通之而少邪?况诗赋论兼出于他经,世务待子史而后明,是学者亦无所不习也。此数者,近皆为蔡学士道之。蔡君深信,望先生共成之。孟子称:乡邻斗,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然观孟子周行天下,欲以其道及人,至其不从而去,犹曰:王庶几改之,则必召予。此其心汲汲何如也!何独孟子然?孔子亦然也。而云云者,盖以谓颜子既不得位,不可以不任天下之事责之耳。故曰: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是也,不得位则止乎?不止也。其止者,盖止于极也。非谓士者固若狙猿然,无意于物也。况巩于先生,师仰已久,不宜有间,是以忘其贱而言也。愿赐之采择,以其意而少施焉。
巩闲居江南,所为文无愧于四年时,所欲施于事者,亦有待矣。然亲在忧患中,祖母日愈老,细弟妹多,无以资衣食,恐不能就其学,况欲行其他耶?今者欲奉亲数千里而归先生,会须就州学,欲入太学,则日已迫,遂弃而不顾,则望以充父母养者,无所勉从,此岂得已哉?韩吏部云:诚使屈原、孟轲、扬雄、司马迁、相如进于是选,仆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尔。此言可念也。失贤师长之镌切,而与众人处,其不陷于小人也,其几矣。早而兴,夜而息,欲须臾惬然于心不能也。先生方用于主上,日入谋议,天下日夜待为相,其无意于巩乎?故附所作通论杂文一编、先祖述文一卷以献。先祖困以殁,其行事非先生传之不显,愿假辞刻之神道碑,敢自抚州佣仆夫往伺于门下。伏惟不罪其愚而许之,以永赉其子孙,则幸甚,幸甚。
巩之友王安石,文甚古,行甚称,文虽已得科名,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尝与巩言:“非先生无足知我也。”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时所急,虽无常人千万,不害也,顾如安石不可失也。先生倘言焉,进之于朝廷,其有补于天下。亦书其所为文一编进左右,幸观之,庶知巩之非妄也。鄙心惓惓,其大约布于此,其详可得而具邪。不宣。巩再拜。
张孝先曰: 所言三事,其“听贤”一段,欲使贤人朝夕出入在左右,即程子所谓“人主一日亲贤士大夫之时多”意也。“裕民”一段,要裁抑兵与佛老之食,兵使之耕,佛老止今之为而不许复入,又量上之用而去其浮,皆中当世切务。独“力行”一段,说得不大明快,至论学者策经义,必使之人占一经,亦是良法。子固留心经世如此,己不得行而惓惓以望之当事者,固圣贤之用心也。但以王安石之为人,而力荐之以为有补于天下,则意其知言知人之功,尚有未至者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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