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诗群·廖亦武·死城》新诗鉴赏
公元6891年,一头巨牛绕过棕色盆地,巴人村先知
阿拉法威在临终时指着脚下说: “这个城市将围困你们,
不管上帝是死是活。”
你跨过这道门坎。脚步那么轻盈。白昼像根大蜡烛吱吱燃着。牛乳遍野。摧动弯角般铮铮发亮的双叶草。你的脚背被戳开个窟窿。你痛吼三声下肢爆出蹄来。好一头神奇的公牛! 斜日之光颤跳一下就熄灭了。遗下大滩蜡泪。我看见你消融在浓稠的奶汁中。化作一股烟
雷鸣之夜。牛角乒乓撞碰以后。裂嘴的天空涌满流泪的牛眼睛。其中一只弹向有位姑娘的下腹
我呱呱坠地。成为你间接的种子。我清楚地记得你跨出过这道门坎。并对我说你此去不再回来。我臆想中的爸爸!终日独坐阶沿的我。淌着口涎。傻傻地对绿脸远游人笑。我在乞求谁告诉我你的消息呢?生养我的驼背汉子分明站在身后
阴历七月十五。传统的鬼节。墓地很热闹 像个大码头。冥河的船都在这儿靠岸。你摇着橹。桡片敲碎祭灵人的膝盖。很多类似祖母的嗓音在发酒疯。我人鬼不清想放声大哭。一团蛤蟆兀地窜进我的嘴巴。阴风乍起。生养我的驼背汉子扑地变成石龟。我依偎着它。模仿女性给予它最后的柔情。我抠掉口中物。一圈圈拉扯自己的肠子。我瞟见你在腰斩一个人,让他的下半截跳到我面前问:
“阿拉法威。我的裤子在哪儿?”
我回忆着你的血手。翻越重重白墙。隐隐有鸡叫。阴历七月十五。坟头涨潮似地浸入城市。与人类的房屋对峙
我透过筛子目送赶尸人远去。我烧完纸钱钻出山崖。蛇刺招摇冥河无迹可寻。缕缕孤烟宛如淡化的路。安然延伸。当银甲虫爬上树枝的时候。刚刚远去的黑点又飞快折回。迎面遁入我的心
我是一座空城沉陷于另一座空城。世界宽敞。我是夜夜爆发惨笑的房间。鸱鸮如黑色报春花怒放于栅栏。野藤遮掩的橱窗里假面出没。赶尸人的吆喝不绝于耳。我的发根溢荡着尸臭。
鬼巷交错。人们却浸没于枕衾之欢。荒原悬空生长。草根扎入梦幻之土。你迈过每一道门坎走向钟塔。一柄转动的剑主宰时间。那就是自由国度的象征吗?
夏季涛声起伏的海面。人类的轮船仍在颠簸。汽笛声声。惊起群群鳞甲耀眼的鸟。我的陆地受鸟的启示一点点绽露。像蓝藻攀爬的坛子。黯淡的夕阳刚好盖住坛口 筑成一座金翡翠之城。珊瑚逶迤。海马雀跃。浪柱像鲛人的舞姿重重叠叠。几串宝石项链遗落水上
黄昏风是巨大的铜柱滚碾水域。隆隆之声从太古传来。挟持着泥泞寒冷和旋涡密布的岁月。我听见急促的脚音自海下升起。遥望无际的男女划摆着龙尾。团团向新城膜拜。礼拜寺像凝固的火焰永远烧灼他们。圣主耶稣踞立寺尖领唱悲歌。声声血泪。天水一方。骑白马的新娘变幻若云
万众应和。温情的黑面纱降临。祭品尼采被含泪的圣徒们活剐。他冒烟的筋骨扎扎移向城墙。细读用自己的皮拼贴的告示:
“上帝死了……现在我们正走向远方
……”
余音袅袅。基督先他而死,几个大独裁者在火刑柱上喃喃争吵着什么。于是警车骤然尖叫。大桥坍垮。高速公路坠毁于万丈沟壑。一队队壮汉应召开进宫廷。像互相厮拼的木偶。大厦如纸塔在孩子胯间萎缩。纸屑横飞。分不清是桃花、人头还是煽动圣战的传单。狂轰滥炸之后。我的陆地沦落。只剩半边狮子腿在浊浪中呻吟。那一年冬季。嫦娥随异教徒私奔。愤怒的后羿射瞎了十个太阳。这幻想种族的文明全部付之一炬。有位诗人写道:
“当人的智慧企图超越造物主的智慧时他们的末日就来到了
………”
那一行行蝌蚪文使我着魔:上帝死了。谁来摆弄悬空的棋子?回音狰厉。我被自己的声音吞噬。我的皮肉像破旧的衣服自动剥离骨头。我的脑髓发痒。蚂蚁进进出出。夏季喧嚣的海面。人世幽黯。尼采周游银河归来。祭品廖亦武正要在万众前自焚。几名警察将他从幻境拖往精神病院
我紧紧扭住床单。长廊尽头。开闭着催眠的玫瑰。梦游人缩成虫子吮食雌蕊。我倾听践踏花瓣的脚步慢慢逼近:一下。两下。铁窗外闪过女娲的脸。一支听诊器隔墙捅来。你浮现了。
牛角弯弯。腹下隐翘着鲜活的鱼。从你的形象里我找回了童年。鱼儿亲昵地逗弄着阴茎,总有些母亲叉开双腿仰卧沙滩用经血蘸泡玲珑透剔的卵石。我逆水捞入小蟹的家。分食沙虫。几只水兵凫过我的腋窝。折扇般的仙人掌一开一叠。砂粒传唱着红色的歌谣。我遇见诗人畅饮洛尔迦的溪水。问好的嗓音从罅缝传来。有法语、印加语、希伯莱语
而你操着什么语言。你的听诊器要把我导向何方? 桃树成林。几位大夫在追捕女娲。夸父、刑天、
屈原、庄周等疯祖宗的器官全被宰掉了。我好歹逃出杀人如麻的桃花村,随你挤进喧嚣的广场。向全体疯子表演: 把第三代自恋狂人变成腰间挂着诗篇的猪
畜牲遍地。暗示我的命运。一头红狼盯住我看直到溢出口水。我在你的掌心腾挪多次。阴影楔入围墙。像恐龙的变种。航天时代我伸缩着爪子。仰望苍空。金刺猬颤栗。羽箭自唇间发芽。来呀你——恶魔。人类。手枪和幻术! 我宁愿死于痴迷的决斗! 看那月亮的蜘蛛盘绕着层层铁丝网。几个越狱的囚徒倒吊网中……
可怜的逃犯! 他们的血衣被同类扒光。当做图腾的艺术挂入展览大厅——看啊。先生们女士们来了。鞋跟咯咯。手杖指点那空荡荡的袖口。我搭着玩具火车往返于病院与坟墓。旅客永远上上下下。面孔恍惚。辨不清人与尸首。我目睹他们的脑髓被制成治疗呓症的良药在每个车站出售
但是那高空之星多像一把把水晶雨伞啊! 我的妻子等在那儿吗? 我能一个电话打到时间背后吗?
你的一声冷笑就足以将一切化为乌有。天外有路。而我只有倒毙于此! 九头鸟的翅膀是缥缈的阶梯。级级叠往更深的洞穴。闪电的铁手从里面伸张。朝大地划开五条河的流向。我的内部渗出五条裂纹。来呀你——医生。骗子。现实。屠宰场。我自己扯下咆哮的阳物给你吧!
有二十八只右臂从背后搂住我。有二十八个声音轮番对我说闭嘴吧!我颓然栽倒。疲倦地摸索攫住我不放的根。我默数从根上萌发的绿手。从一到百
漫无边际的掌纹向平原铺展。我堕落其中。竟不知哪一片属于自己。我只感到儿子们的声音在迷茫里变老。病室化作无声飞机投入穹窿。峰峦卧如母牛。预言家捏着秘诀从奶子里游来
我只感到人间是那样寂寞。长城内跪满断臂石像。泪水淤积成黄河的沙子。温泉大厦紧贴山壁。腐臭的热水丝丝滑下旋梯。灌入巍峨的穹门。公共汽车在门下生锈。风铃呜咽。泡沫乳房里暗藏刀子。两只大蚯蚓钻出人的鼻孔,绞在一起交媾
我默数着一生中寄宿过的客店。从一到百。远祖。太祖。曾祖。母亲。每个朝代的脸谱都从脑海里匆匆而过。最后我发现巴人村先知阿拉法威亮出绿手。伪装嫖客摸入暗娼馆
你的手势逗起我的情欲幸存的树桩蔓生触须寻觅渴望已久的荆丛穿透地缝穿透门楣穿透床单穿透林莽掩蔽的琥珀宇宙的电波源源不断搅动血液循环两张强弓无情对射两个半圆咬合一体外面紧裹着夏季异热喷溅星球超常运转白狗吞吃大象瓦片把星星击得粉碎人类整个掉进地狱地狱整个掉进天堂将上帝砸个脑浆迸流谁在油锅里跳现代舞屁股扭得像邓肯掌声大作你是神明你是魔鬼你是唐朝遗老还是咖啡馆的女招待所有
鲜活的东西都排成一溜吧在永恒深渊之上叉开双腿形成又漫长又臊湿的历史甬道等待那石破天惊的日子呼啸而来!
泥土翻耕过了我的姑娘你浑身酥软卵巢子实动荡我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直到兀然认出你是我的母亲直到掀开你的第九层皮肤撞见女娲躲在里面啜泣五雷轰顶我抓起秽迹斑斑的家谱披发狂啸我拼命捶打下身祖宗八十八代的咒骂像愤怒的群蜂嗡嗡螫我。我喊: “阿拉法威! 我这诱奸的贼!”
预言家倒退着潜入套间。亮出绿手
公元6891年,惟一的见证人去世。只有在黑皮书 《巨匠的落日》里,记载了这桩罪行:
公元1937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飞机轰炸长江流域,巴人村档案库化为灰烬,《巨匠的落日》 下落不明; 在远古动荡的年代,中国军队开赴前线,我在行军途中误入一间空房,《巨匠的落日》 失而复得。我边读自己边嚼完三包魔术饼子,从此做了五千年哑巴。
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已白发苍苍
满脸尘土。我彻夜独坐公园的长椅
看风吹折多少气息奄奄的脆枝
我挪动着半截残腿
憋住气忍受昨晚、今晚……天又要亮了
我盼望从椅后跳出一个乞丐
语调凶狠,搜去我所有的积蓄
包括那块小腿换来的勋章
他能缓解我的创痛。任何敌人
都可以用理想的复仇方法
缓解我的创痛
你也来吧,算算旧账,灌我几口毒酒
尽管你戴着高雅的礼帽
我还是知道你脑后有牛角
痴呆的幼年多么幸福!
那时你变化为牛,捉弄了我
以后我们互相捉弄
两败俱伤
直到我彻夜独坐公园的长椅
看死城里不分东南西北
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
你没有露面
谁也没有露面
我只好盯牢对面假山下的破门坎
它多像老家的门坎啊
在我儿时的阶沿下
有个老太婆坐北朝南
她伤心地摘下茄子般的舌头
借着月光久久凝视
上面镌刻着你的罪孽
和一座名城的始末
当她塞回嘴里
高墙外传来诗人的狂歌
天要亮了
当我们再一次面对西绪弗斯的时候,对人类命运之抽象的思考不得不中止了。我们无法区分究竟是谁在推动那块苦难的石头! 一种悲慨的感悟像烙铁一样灼痛我们的神经。作为具有乐感文化性格的东方人的后代,我们曾想弃置那块巨石。围着阴沉的大山走了一圈,结果是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作为整个人类共同的劫数,我们在劫难逃! 在这个失去精神历史的环境里,诗人只能充当先知的角色。肉体的我、感觉的我、感情的我、理性的我、分裂的我错综而来,催动宿命开放。我们想象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形式能至切地展示生命深层的实在——只有诗歌! 凡高说,“我作为一个苦难的人,不能离开一种比我更强大的力量。” 这种比我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 是生存!在 “死城” 生存!
廖亦武的 《死城》 在1987年初一出现,立刻引起了诗坛的震动。这首长诗具有对生存现实、民族心态和时空的穿透力,是一种创造性的亵渎和亵渎性的创造。它以空前的焦虑、疯狂、困惑和自卑,以击碎所有偶像为基础,以暴尸般的勇敢为代价,渐渐企及了个体生命和种族命运的原初的真实。廖亦武说: “别问阿拉法威是谁,什么时候去世,牛、上帝与人是什么关系之类的蠢话,如果你提前进入6891年,触探到自己的真实归宿,如果你被粗暴地绑上时间之轮,一会儿头着地,救你”……“未来,现在,过去;过去,现在,未来——你存在的环境全变样了。谁知道历史从哪一端开始?……给你印象最深的始终是1966年中国迸发的那场民族斗殴,红布猎猎招展,惹得全民争相追杀幻觉之牛,你听见过睾丸被揍爆时发出的那一连串脆响吗?……我们心惊胆颤地读这样的艺术,目睹千疮百孔的灵魂,犹如目睹自己隶属的屡遭杀戕仍然顽强生存下来的民族本身”(《写在<死城>的门前》见《巴蜀现代诗群》)!
诗人的这段话,是我们进入《死城》的钥匙。死城是一个现实和幻象、乱伦和受虐、人与妖、个体生命和种族命运混杂在一起的生存背景。诗中的先知阿拉法威,不再是乌龙族传说中的先知,而是诗人创造的一个符号,是一种阴森而邪恶的力量的代表。“他”清醒而残酷,疯狂地拨动历史的轮子,享用着轮下累累的尸体和鲜血。“他”活了几千年,像恶魔一样缠绕在我们民族的肢体上,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过!这种恶劣种族的发源地,曾经被我们当做神圣的祭坛。这个“诱奸的贼”,使我们的脉管里也流淌着同样的污血。我们曾经粉饰过的一切,不过是“巍峨的宫殿,一触即溃”,在现实的废墟上,“我只感到人间是那样寂寞。长城内跪满断臂石像。泪水淤积成黄河的沙子……”到此,我们可以认为:《死城》是对种族命运的追问,是个体生命焦虑达到饱和时发出的咒符。它的形式是超现实的,但精神内核则是充分现实化了的。那些敌意、恐惧、孤独、孱弱、荒诞、异化感、无家可归感、渺小感、死亡感,都是针对存在主义所揭示过的“荒诞”历史而发的。只不过加缪们是个人与历史交战,而廖亦武则是在个人与被阉的种族意识交战的同时,更主要地是与自己交战——这是死亡的精神名命使然。
《死城》 采用了两大类基本意象: 现实经验层面的和潜意识幻觉层面的。前者如祭品
尼采,后者如阴毒的先知阿拉法威。这两类意象各自牵引一个系列,使死城具有充分的现实感和形而上的哲学意味。这就使诗人对现实和历史,文化和个人的反思、自剖,达到了某种深度——是今天也是昨天。这首诗的最后说: “高墙外传来诗人的狂歌/天要亮了”,显得纤弱乏力。诗人的用心是不难领悟的: 真正的天亮不能指望诗人的狂歌,而只能依靠全民族每个精神个体都通过自审来拯救。是的,从死城的血泊中站起来的人们,或许开始了清理废墟的工作,太阳越升越高,“上帝死了……现在我们正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