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谈哭》原文阅读|主旨理解|赏析|读后感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周汝昌·谈哭》原文阅读|主旨理解|赏析|读后感

周汝昌



语云:人是感情的动物。这个动物,不但会笑,而且还会哭。哭,是伤感、悲痛的“表现”,总不会是很愉快的事吧,所以没多少人愿意提哭讲哭,虽非“忌讳”,也有“顾虑”。但说也奇怪,人在高兴到达极度的时际,却会流下“欢喜的眼泪”。而且科学家说了,哭对健康也有益呢!

看来,哭并非“全方位”的不吉祥。

据研究,有声为哭,无声为泣。此分别而言之也。我这拙文,当然是统讲哭泣,不但不把无声的摒诸讲外,还恐怕讲得更多一些。

人一生下,就先哭——只会有声之哭,不会无声之泣。其声若何? 曰“呱呱(gū)而啼”。

呱呱,好极了,不信时,你“描写”初落草的婴儿的哭声,你另换两个字来试试看,你若能想出更好的来,算你了不起。

莫轻看小婴孩,哭声也有不同,那“丹田底气”有足有不足,那气足膛亮的小家伙,其哭也不但“呱呱”,而且“喤喤”。

不拘呱呱还是喤喤,婴儿的哭是尽情的,没有“克制”、“收敛”、“内蕴”的功夫,换言之,那都是“放声大哭”,痛快淋漓。

等到他(她)长大成人了,可就不同得很,绝不能一哭就“放声”。这儿若“分析”其原因,那就很复杂了,中国人的感情,不是那么轻易地表达尽致的,他们懂得含蓄和分寸,这与文化教养都有关系。妇女更绝少是放声而哭的,在我印象中,写女流之放声,而能使人感动的,只有曹雪芹写凤姐之痛哭秦可卿,那寥寥数语,真是令我如见如闻,动心触魄,恐怕很难再寻如此精彩的笔墨了——

“……凤姐缓缓走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院中许多小厮垂手伺候烧纸。凤姐吩咐得一声‘供茶,烧纸’,只听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端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了,放声大哭!”

“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见凤姐出声,都忙忙接声嚎哭。”

你看这等文字,凡有至性真情之人,都会为之酸鼻。

雪芹笔下,不仅仅是写出了旧时大族丧事的势派,也写出了妇女出声放声而哭,是非同轻易的。因此全家众人接声哭时,他又用了一个“嚎哭”。

咱们语文中,本有一个“号”字,“号哭”也是联词,与嚎哭读音全同(号,阳平声,不是去声了),但“嚎”似乎比“号”更加强烈。怎么叫“号”,古云:有泪无声曰泣,有声无泪曰号。号是干哭,是哭得泪尽的悲痛至极的情形。鲁迅先生的小说中就写一个骑士,因亲亡而干号,那写得真动人。号与嚎的区别,又何在呢?也许有时是表示真哭假哭吧?大约有声而无悲,就成嚎了。但由此又想起,还有一个“嚎啕”,这哭词所表达的就不像是假悲,而是真痛。我总觉得,嚎啕大哭,是有声有泪的真哭,不同于有声无痛的干嚎。在旧丧礼中,家下有专门陪哭的人,只是出声而已,哭得很响,但无悲戚之音,故曰“号丧”——于是俗常骂人,管那被骂之哭就叫“号丧”,不过说这话时,必须“号”字重读,而“丧”是轻读。如依我的体会,则写为“嚎丧”才更对。

能够真正嚎啕大哭的人,除了感情的奔放,还得是个性格豪迈之人,那才哭得到嚎啕的境界,因为有人是办不到的,他没有那奔放豪迈的声容气势,只会吞声咽气,憋憋堵堵,——连个痛哭也使不出来。

吞声而哭,古语有个“饮泣”,似乎相近,犹如俗话“眼泪往肚里流”。至于咽声,那就是哽咽、呜咽所形容的了,口语则曰“抽抽噎噎”,咽噎音义皆同(yè),不要和“嚥”误混。比如唐代名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有人读成了“箫声嚥”,闻者大笑。

呜咽,似乎还可听到“较多”的声音;哽咽则声更哭不出,古人在临别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二人相对“执手哽咽”。其情实在可伤。

“抽抽噎噎”,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用过,可惜被高鹗等俗士妄改为“抽抽嗒嗒”了,那神情气味便立刻不与原来的相同了。

连哽咽也够不上的,则有歔欷,有酸鼻,有泫然,有“眼圈一红”。这些,自然因人因境而异。

泫然是眼眶湿润了,或者泪已含浮,只未外溢。但泪一多,便要夺眶而出,所以我们又另有一个“潸然”(不是“潜”“潛”),专写泪溢之意。

写哭不必出“哭”字而只说泪的事,这例子便多了。常见的是“泪如雨下”——将泪比雨,早在《诗经》里就有“涕泣如雨”了。雨若念去声(yù),就是动词,故又有“雨泣”的写法,在此连带可悟,“泣”也是名词,如太史公写楚霸王的末路时,便“泣数行下”。

泪本是往下流的,然而也不尽然,诗词中常说泪之“阑干”,据古义,阑干是纵横交叉之义,所以真有形容老人的哭是“老泪纵横”。至于“泪流满面”、“满脸泪痕”,那倒显得不新奇了。

泣、泪、涕、泗,有时可以连用或互代。流涕,就是流泪。“破涕为笑”,此语正可细味深参。但还有“雪涕”之说。

直流泪,则有挥泪,掩泪,抆泪,拭泪,坠泪,陨泪,落泪。

涕泪之形容,有“涟涟”,有“如断线之珠”,有“涴面”,有“沾衣”,有“沾巾”,有“沾襟”。

哭也叫啼,这倒有点儿稀奇。常听说鸟啼,猿啼,却不知人也会啼! 说书唱戏,提到女流,更是喜用“啼哭”二字。男子,英雄好汉,如关云长、鲁智深,恐怕不会是“啼”吧? 因此我疑心这“啼”有曲折宛转、带有某种声调(腔儿)的哭,不知是否?

哭是人生一大“感情活动”,一生从未哭过的人怕是没有。悲欢离合,顺逆穷通,可歌可泣的事正多,谁能免此? 我们中华先民古哲,对哭的体会不浅,方有这多词语来表达——而我之所知所述,也不过习见的一小部分罢了。


读前面一篇《谈笑》的时候,我们会不知不觉地随着作者笑;现在读他的《谈哭》时,我们也会不知不觉地随着他哭吗? 当然不可能,其实他自己在文章中也丝毫没有哭的意思。

人曾在生活中发现“哭的基因”,如清末小说家刘鹗,在《老残游记·自叙》中说:“婴儿堕地,其泣也呱呱;及其老死,家人环绕,其哭也号啕。然则哭泣也者,因人之所以成始成终也。其间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为衡。盖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分焉。”——如此说来,“哭”与人的灵性密不可分,人的天性就是“好哭”的。

周汝昌先生是一位“红学家”,所以他的这一篇《谈哭》往往从《红楼梦》里找例子。他在文章中所说的王熙凤哭秦可卿的一段“那寥寥数笔,真是令我如见如闻,动心触魄,恐怕很难再寻如此精彩的笔墨了——”这一段话提醒我们:哭是很自然的事,尽管各人有各人的哭法,各人有各人哭的表情姿态,但把它用语言文字表现出来,却也是一大难事,也是一门艺术。

这篇文章的高明之处在于区分几组有关“哭”的词语,找到它们微妙的差别,由这种差别而形成语气上的褒贬强弱。如“嚎”与“号”的区别,就十分奇妙。读起来一个声音,想来哭泣者发出来的也必然是同一个声音,那你怎么能区分出一个是真哭一个是假哭呢?怎么能区分出一个是“干嚎”,一个是“嚎啕”呢?又比如说:为什么“抽抽噎噎”改作“抽抽嗒嗒”之后,“那神情气味便立刻不与原来的相同了”呢?

《谈笑》那一篇,读了之后,引发我们思考和仿效;《谈哭》这一篇,读了之后,引发我们的是更微妙的深思。他说:“我之所知所述,也不过习见的一小部分罢了。”就这一小部分,也够我们思考很久很久的了。因为哭也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把哭写得生动形象,也是一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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