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学与科举·北宋诗文革新与科举制度
北宋文风多次变革,尤其是以欧阳修等人所倡导的“诗文革新”运动,声势浩大,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宋代诗文的风貌。在这一系列文风的沿袭嬗变过程中,科举制度发挥了不可估量的重要影响。科场流行的文风,太学教授与科举主考官的个人喜好或有意识倡导,都对整个文坛的风气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文章的写作风格,直接影响到个人的前途命运,就会引起任何一位试图进入官场的文人的足够重视。他们会在平日学习写作时潜心模拟,仔细学习,力求自己的文风符合科场的需要。这种学习与模仿,将对他们日后文风的形成起重要影响。
宋初文坛,沿袭唐人作风,缺乏自我创造性。文人们或者学习中唐“元白”的浅显率意,文尚敏捷,下笔不休,以多相夸;或者学习晚唐李商隐等人华丽绮靡的作风,讲究声律对偶和辞藻典故的运用,表现为典雅富赡、雍容华贵的文风①。宋人在向前人的模拟学习中,酝酿着变革,酝酿着新的一代文风。
宋人文风变革的欲望,首先来自朝廷尊儒重德的政治化要求。自太宗朝开始,赵宋政权对科举取士产生相当大的倚赖性。科举出身者,已经成为政坛的主体力量,决定着国家的盛衰前途。那么,科举所取为何种类型的士人,就引起了朝廷的高度关注。咸平二年(999)五月宋真宗下诏书,要求贡举“必求实艺,无使遗贤”(《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四)。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七月,龙图阁待制戚纶与礼部贡院亦上言指出:“近年进士多务浇浮,不敦实学。”要求对应举者“请戒励专习经史。”(《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宋真宗景德以来,科举考试命题多出自儒家经典著作与正史,这就表明了朝廷尊儒重德、追求敦厚文风的意向。仁宗即位之后,强化这种敦厚务实的取士意向。在当时朝臣的言论与范仲淹的新政变革中,都明白无误地体现出这种意向。范仲淹等论贡举变革,认为“使人不专辞藻,必明道理,则天下讲学必兴,浮薄知劝,最为至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四三)。科场文风与取士意向的转移,迅速对广大文人发生了导向性的作用。田况《儒林公议》记载:当时科场变革的诏书“既下,人争务学,风俗一变”。
学校教育是培养人才最重要的一个环节。特别是庆历新政“士须在学习业三百日,乃听预秋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四七)的举措贯彻落实之后,学校教育的特殊地位得到强化。学校教育,成为宋代文风变革的一个前沿阵地。庆历二年(1042),范仲淹等推荐石介、孙复为国子监直讲,向学生传授儒家经典,排斥佛老,改变了太学的风气①。石介论文,强调文章的“教化”作用,把文章看做宣扬儒家经义的工具,主张“读书不取其语辞,直以根本乎圣人之道;为文不尚其浮华,直以宗树乎圣人之教”②。从这样的角度出发,石介猛烈攻击“西昆体”文风,说:“今杨亿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刓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蠹伤圣人之道。”③石介的主张,很快左右了太学风气,学徒云集影从,昌盛一时。僧文莹《湘山野录》卷中载:石介“主盟上庠,酷愤时文之弊,力振古道,时庠序号为全盛”。他们所创作的文章,时号“太学体”。
石介重道轻文,言论偏激。其主张虽然冲击了“西昆体”的浮艳作风,但同时引导文风朝怪诞僻涩方向发展。欧阳修之子曾举例说:“太学体”僻涩者如“狼子豹孙,林林逐逐”;怪诞者如“周公伻图,禹操畚锸,傅说负版筑,来筑太平之基”④。“太学体”盛行科场,年轻学子趋之若鹜。擅长此体,便容易得中高第,风气蔓延,文坛为之改观。
宋初以来几经起伏的文风演变,都与科举考试关系密切。张方平总结说:“文章之变与政通。今设科选才,专取辞艺,士惟性资之敏,而学问以充之,故道义积于中,英华发于外。然则以文取士,所以叩诸外而质其中之蕴也,言而不度,则何观焉?今之礼部程式,定自先朝。由景祐之初,有以变体而擢高等者,后进传效,皆忘素习。尔来文格,日失其旧,各出新意,相胜为奇。至太学盛建,而讲官石介益加崇长,因其好尚,浸以成风。以怪诞诋讪为高,以流荡猥烦为赡,逾越绳墨,惑误后学。”(《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五八)
张方平所论,为诗文革新张目,与欧阳修的言行互为羽翼。“太学体”之弊端,朝廷很快有了认识,张方平接着说:“朝廷恶其然也,屡下诏书,丁宁戒饬,而学者乐于放逸,罕能自还。今贡院试者,间有学新体,赋至八百字以上,每句或有十六字、十八字,而论或及千二百字以上,策或置所问而妄肆胸臆,条陈他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五八)这种情形,经过欧阳修大刀阔斧的裁抑,才发生彻底的改变。
欧阳修是一位个性的张扬者,在现实生活的诸多方面都显示出敢作敢为的鲜明个性。欧阳修仁宗天圣八年(1030)登进士第,次年到洛阳任西京留守推官。任职三年期间,与钱惟演、梅尧臣、苏舜钦、尹洙等诗酒唱和,遂以文章名天下。随着官职的升迁,欧阳修逐渐成为朝野公认的文坛领袖人物。与宋初以来倡言尊儒重道者相同,欧阳修在文章写作方面也推尊儒学道统、推尊韩愈文章,认为“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①。从考取进士那时起,欧阳修便对“西昆体”文风深表不满。他说:“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①欧阳修这里还肯定了朝廷尊儒复古的努力。欧阳修是一位天赋很高的杰出的文学家,他在批评“时文”的同时,便认识到“时文虽曰浮巧,然其为功亦不易”②,肯定了“时文”所具有的独立文学价值。对石介复古而走向另外一个极端,欧阳修也不愿意苟同。他批评石介“自许太高,诋时太过,其论若未深究其源者”③。尊儒复古,不应该走向怪诞僻涩,而是应该走向平易畅达。
石介倡导的文风,有科场的背景,迅速改变这种状况,也只能利用科举考试的社会效用。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以翰林学士权知贡举,“先是,进士益相习为奇僻,钩章棘句,浸失浑淳。修深疾之,遂痛加裁抑,仍严禁挟书者。及试榜出,时所推誉皆不在选”(《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五)。 当时以擅长“太学体”知名的刘等人皆遭黜落,所录取的是来自偏远地区文风淳朴自然的苏轼、苏辙兄弟和曾巩等人。他们后来都成为文坛领袖或健将,对文风的彻底转变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欧阳修的敢作敢为,一度引起举子们的骚乱。但大势所趋,考生最终无可奈何,只得赶紧转变文风,适应科场的新形势,文坛风气因此为之迅速改变。韩琦叙述这一过程说:“嘉祐初,(欧阳修)权知贡举。时举者务为险怪之语,号‘太学体’……公一切黜去,取其平淡造理者,即予奏名。初虽怨纷纭,而文格终以复古者,公之力也。”④欧阳发叙述乃父欧阳修的功绩,也叙述到这一段公案:“二苏(苏轼、苏辙)出于西川,人无知者,一旦拔在高第,榜出,士人纷然惊怒怨谤,其后稍稍信服。而五六年间,文格遂便而复古,公之力也。”⑤两年以后,即嘉祐四年(1059),被欧阳修黜落的举子刘几改名再次参加进士试,文风就已经完全转变,他甚至因此而夺得榜首状元的荣誉①。
北宋诗文革新获得巨大之成功,得力于欧阳修、苏轼等文学家的不懈努力,亦得力于科场风气的推波助澜。苏轼对此就有很深刻的认识,他分析评价说:“夫科场之文,风俗所系,所收者天下莫不以为法,所弃者天下莫不以为戒。昔祖宗之朝,崇尚辞律,则诗赋之士曲尽其巧。自嘉祐以来,以古文为贵,则策论盛行于世,而诗赋几至于熄。何者?利之所在,人无不化。”②韩愈、柳宗元等发起并身体力行的古文运动,一时波澜壮阔,但是,韩、柳去世不久之后便偃旗息鼓。宋代的诗文革新运动却能深入人心,经久不衰。推究其功绩,科场风气发挥了重大作用。
注释
① 参见程杰《北宋诗文革新研究》第26—29页,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① 宋代太学隶属国子监,所以当时经常以“太学”代指“国子监”。如《宋史》卷四三二称石介:“入为国子监直讲,学者从之甚众,太学由此益盛。”在石介倡导下所形成的文风,遂直接被时人称作“太学体”。这里用“太学”一语即沿袭宋人习惯。后人或有因此误会,称石介官“太学直讲”,宋代没有这样的官职。② 《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二○《代郓州通判李屯田荐士建中表》,中华书局1984年版。③ 《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五《怪说》,中华书局1984年版。④ 《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二欧阳发《先公事迹》,中华书局2001年版。① 《欧阳修全集》卷四七《答吴充秀才书》,中华书局2001年版。① 《欧阳修全集》卷四三《苏氏文集序》,中华书局2001年版。② 《欧阳修全集》卷四七《与荆南乐秀才书》,中华书局2001年版。③ 《欧阳修全集》卷六八《与石推官第一书》,中华书局2001年版。④ 《安阳集》卷五○ 《故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赠太子太师欧阳公墓志铭》。⑤ 《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五欧阳发 《先公事迹》,中华书局2001年版。① 沈括《梦溪笔谈》卷九载:“嘉祐中士人刘几累为国学第一人,骤为险怪之语。学者翕然效之,遂成风俗。欧阳公深恶之,会公主文,决意痛惩,凡为新文者一切弃黜。时体为之一变,欧阳之功也。有一举人论曰:‘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公曰:‘此必刘几也。’戏续之曰:‘秀才剌,试官刷。’乃以大朱笔横抹之,自首至尾,谓之‘红勒帛’,判大纰缪字榜之。既而,果几也。复数年,公为御试考官,而几在庭,公曰:‘除恶务力,今必痛斥轻薄子,以除文章之害。’有一士人论曰:‘主上收精藏明于冕旒之下。’公曰:‘吾已得刘几矣。’既黜,乃吴人萧稷也。是时试《尧舜性仁赋》,有曰:‘故得静而延年,独高五帝之寿;动而有勇,形为四罪之诛。’公大称赏,擢为第一人。及唱名,乃刘。人有识之者曰:‘此刘几也,易名矣。 ’公愕然久之。因欲成就其名,赋有‘内积安行之德,盖禀于天’,公以谓‘积’近于学,改为‘蕴’,人莫不以公为知言。”② 《苏轼文集》卷九《拟进士对御试策并引状问》,中华书局198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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