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金元文学与宗教、哲学·宗教对元代文学的影响·宗教与元代文学
元代文人对宗教观念的认同,更清楚地表现在他们的文学创作中。
由于地域和社会的原因,元代宗教对文学的影响,一般说来,杂剧突出地受全真教和佛教禅宗的影响;散曲较普遍地受全真教的影响; 正一道教主要影响南方诗文,后期杂剧中心南移后,对杂剧也有一些影响;文学理论则主要受禅学影响,也受道家哲学及道教的影响。
杂剧受宗教的影响既复杂又明显。据统计,现存元杂剧作品中,表现禅宗思想的作品有5种,表现全真教思想的有13种,其他表现佛、道二教观念的作品13种,还有表现鬼神迷信的作品12种,共计43种②。如果现存元杂剧按大约160种计算,则表现宗教观念的作品所占比例实在很大。表现宗教观念和宗教意识的神仙道化剧,在元杂剧中占有很大比例。元代还出现了以写神仙道化剧著称的大戏曲家马致远,在他现存的7部作品中,就有5部属神仙道化剧,以至于人们称他为“马神仙”。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神仙道化剧中所写神仙,都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灵,而是人间的隐士。如马致远《黄粱梦》中的钟离权,他在剧中唱道:
俺闲遥遥独自林泉隐,你虚飘飘半纸功名进,你看这紫塞军、黄阁臣,几时得个安闲分,怎如我物外自由身。
俺那里地无尘,草长春,四时花发常娇嫩,更那翠屏般山色对柴门。雨滋棕叶盛,露养药苗新。听野猿啼古树,看流水绕孤村。
表现的是文人隐士的思想意识和生活情趣。剧中宣扬的愤世、出世思想,具有现实批判精神。
在散曲中,有大量“叹世”、“遁世”之作。躲避世路险恶,全性保真,珍视生命,追求人生适意,厌弃争斗,蔑视富贵,追求无拘无束、任情任性,成为元散曲的基调。与此相应,直白显露,真率放达,一泄无余,成为元散曲的主体风格。这些都与全真道教的影响有关。如张养浩的【中吕】《朝天曲》:
挂冠,弃官,偷走下连云栈。湖山佳处屋两间,掩映垂杨岸。满地白云,东风吹散,却遮了一半山。严子陵钓滩,韩元帅将坛,那一个无忧患?
再如乔吉的【中吕】《山坡羊·寓兴》:
鹏搏九万,腰缠十万,扬州鹤背骑来惯。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一片世情天地间。白,也是眼;青,也是眼。
全真教的精神对散曲的影响最为突出,而全真教对文学的影响也最突出地体现在散曲中。
元人词有相当一部分是道士所作,其中充满了所谓的 “道情”。元人还编有《鸣鹤余音》八卷,收唐以来作者39人词作,作者多为全真教士或全真教所尊之教祖。《四库全书》说它:“所录多方外之言,不以文字工拙论,而寄托幽旷,亦时有可观。”《道藏提要》概括其内容说:“所收词赋诗歌,皆阐全真教旨。或叹人生无常,世间火坑,劝人出家修道;或抒避世出尘,逍遥林泉之清闲逸趣;或剖析玄理,发明心性,咏修心悟性之旨要。尤以阐发内丹之作为多。”这类作品在唐圭璋所编《全金元词》中占相当比例。当然,也有的论者认为,这些“词”其实不能算文学作品。
隐逸诗人是宋元之际诗人群体的主体,而表现避世的田园之趣,以及追求清净与养生,也就成为这一时期南方诗歌的重要主题。他们的诗歌深受南方道教和佛教禅宗的影响,我们看谢枋得的《和道士陈天隐》:
明知儒道本同流,未了因缘不自由。紫府寥阳随念到,红尘辛苦几时休。精神常与天来往,躯壳不知谁滞留。穹壤岂无陆修静,知君认得故吾否?
——其一
岂不逍遥自采真,世间何地可容身!碧桃秋月原无物,丽日祥风只爱春。天上尽多知己友,尘中安得见心人? 赤虬一跃蓬莱近,又恐丹丘有宿因。
——其二
禅道情趣在他们的诗作中表现得相当普遍,似乎禅道有助于他们的诗情,方凤就有诗云:“手把《南华》读一过,诗思陡涌如春波。”(《答柳道传饷笋》)
散文中的相当一部分是为佛、道而作。清人陆世仪批评宋濂:“宋景濂一代儒宗,然其文大半为浮图氏作。自以为淹贯释典,然而学术为不纯矣。不特非孔孟之门墙,抑亦倒韩欧之门户。”(《思辩录辑要》后集卷一三)岂止宋濂,虞集、黄溍等等,元代文人,率多如此。元代文士对宗教观念的认同,使他们丢掉了“不语怪、力、乱、神”的千古圣训,改变了鄙视“街谈巷议”、“小说家言”的观点,在为释子道徒们所写的碑传塔铭等文字中,将许多荒诞不经的东西写进了他们的高文大册,而又言之凿凿。如刘将孙《定光圆应普慈通圣大师事状》记大师神奇事:
初至岩数夕,蛇虎交至,了不为动。山神启曰:“吾眷属为师守此久,师既来,吾将何适?”师曰:“此荆棘荒秽,非汝栖止。山前地平宽,吾为汝卜居焉。”是夕,乡人咸见秉烛负载,老幼扶携,自岩而出……惠州河源县洲上有巨舰插沙岸,祥符初,南海郡僧造砖塔,叩于师曰:“此舰甚济事,然不可取,愿师方便。”师曰:“此船已属阴府矣。”僧再三恳请,师书偈与之,僧持往船所,应手拔出。运砖毕事,有巨商借之运米,即为恶风漂去,不知所往……又尝作禅果院佛殿,日既卜,匠请曰:“材虽备,而溪曲多山,牵挽数日方可达,殆不能应期。”师往视之,曰:“果然,当奈何? ”乃以拄杖指山,咄曰:“权过彼岸! ”山即随杖中断。
——《养吾斋集》卷二八
类似的文字,在很多元人文集中都可见到。元人文集中的不少文字,简直就可作小说观。还有一些文字,虽不记禅道之事,却体现了禅道精神。
在文学批评理论中,以诗喻禅,讲妙悟,讲境界,自唐以后,已成为中国诗学理论的重要内容,为大多数论者普遍接受。元代文人对此进一步阐扬,元人刘将孙说:
诗固有不得不如禅者也。今夫山川草木,风烟云月,皆有耳目所共知识。其入于诗也,使人爽然而得其味于意外焉,悠然而悟其境于言外焉……夫岂独如禅而已,禅之捷解,殆不能及也……诗者则眼前景,望中兴,古今之性情,使觉者咏歌之,嗟叹之,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能已。登高望远,兴怀触目,百世之上,千载之下,不啻自其口出。诗之禅至此极矣。
——《养吾斋集》卷一○《如禅集序》
阐述了诗与禅的联系与区别。刘将孙用他脚踏实地的理论,将诗的真实与禅的神秘区分开来了。可贵的是,他还用具体的实例让我们认识了诗境是如何“悟入”的。在《彭丙公诗序》中他现身说法,谈了一次“悟”的经历:
往年侍先君子须溪先生居高山绝顶。一日昧旦起,见万山之外,微明湛然,远如水光,已而紫翠金彩,棱露百叠。良久,则云收天澹,山尖如染,其下雾气方冥蒙如晦。心窃如有所省。因请曰:“诗宜得如此景趣,意者画手犹难之也。”先君子欣然证之,曰:“诗道具此矣。浓者欲其愈浓,淡者不厌其更淡。”繇是观于诸家,始略得浓淡真处。尝历举唐诗,至“黄鹂深树春,潮过雨急进”,见问曰:“此入何品画?”对曰:“水墨。”乃掉首否否:“此生色画也。”良久乃悟。然未悟固不识其妙,既悟亦不能得于言。
——《养吾斋集》卷一一
这段文字,前半谈创作论,后半讲鉴赏论。就创作论说,我们不一定赞赏他“浓者欲其愈浓,淡者不厌其更淡”这一具体诗论主张,但他把“禅”、“悟”理解为人在受了自然和生活的启示后对艺术的顿悟,则是很有意义的,是相当接近于人类在艺术创作中的思维活动规律的。而他论鉴赏的这一公案,我们看了也很受启发,对诗的品评,也有心领神会的感觉。
在元代之前或以后的各个朝代,影响文学的宗教一般都只有佛道两教,元代则不然。在元代,除了佛道两教与文学的关系特别密切外,伊斯兰教(答失蛮)、基督教(也里可温)都对当时的中国文学发生着影响,著名的答失蛮诗人有萨都剌,著名的也里可温诗人有马祖常。今天的学者就已指出伊斯兰文化对萨都剌诗歌的影响,认为他把自己经商的经历写进诗里,就显示了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与汉族文化的差异; 他诗中较少羁旅之愁和地域偏见,就不同于汉族文化的恋土重迁,其创作心态就源于阿拉伯人喜欢迁徙的民族性格等
①。
宗教与文学,历来有着密切的关系。但自汉代佛、道兴起以来,文人对宗教观念的接受和认同,从来不像元代这样普遍。释道文人化,元代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特别像全真教那样,“具有士人隐修会的性质”(陈垣《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在中国宗教史上绝无仅有。元代文学与宗教的关系,因此也就显得更为密切。
注释
② 见郭英德《元杂剧与元代社会》第九章附录,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① 罗斯宁《民族大融合中的萨都剌》,《中山大学学报》199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