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闻《吴保安》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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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闻《吴保安》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吴保安,字永固,河北人,[1]任遂州方义尉。[2]其乡人郭仲翔,即元振从侄也。[3]仲翔有才学,元振将成其名宦。会南蛮作乱,[4]以李蒙为姚州都督,[5]帅师讨焉,蒙临行,辞元振。元振乃见仲翔[6]谓蒙曰:“弟之孤子,未有名宦,子姑将行,如破贼立功,某在政事,当接引之,俾其縻薄俸也。[7]”蒙诺之。仲翔颇有干用,乃以为判官,[8]委之军事。至蜀,保安寓书于仲翔曰:“幸共乡里,籍甚风猷,[9]虽旷不展拜,而心常慕仰。吾子国相犹子,幕府硕才,果以良能,而受委寄。李将军秉文兼武,受命专征,亲绾大兵,[10]将平小寇。以将军英勇,兼足下才贤,师之克殄,[11]功在旦夕。保安幼而嗜学,长而专经,才乏兼人,官从一尉。僻在剑外,[12]地迩蛮陬,[13]乡国数千,关河阻隔,况此官已满,后任难期。以保安之不才,厄选曹之格限,[14]更思微禄,岂有望焉!将归老丘园,转死沟壑。侧闻吾子急人之忧,不遗乡曲之情,忽垂特达之眷,使保安得执鞭弭,[15]以奉周旋。录及细微,薄沾功效,承兹凯入,得预末班,是吾子丘山之恩,即保安铭镂之日。非敢望也,愿为图之。幸照其款诚,而宽其造次。专策驽蹇,[16]以望招携。”仲翔得书,深感之,即言以李将军,召为管记。[17]

未至而蛮贼转逼,李将军至姚州,与战破之,乘胜深入,蛮覆而败之。李身死军没,仲翔为虏。蛮夷利汉财物,其没落者,皆通音耗,令其家赎之,人三十匹。保安既至姚州,适值军没,迟留未返。而仲翔于蛮中间关致书于保安曰:[18]“永固无恙!顷辱书未报,值大军已发,深入贼庭,果逢挠败。李公战没,吾为囚俘,假息偷生,天涯地角。顾身世已矣。念乡国窅然。才谢钟仪,[19]居然受絷;身非箕子,[20]且见为奴。海畔牧羊,有类于苏武;[21]宫中射雁,宁期于李陵。[22]吾自陷蛮夷,备尝艰苦,肌肤毁剔,血泪滂沱,生人至艰,吾身尽受。以中华世族,为绝域穷囚。日居月诸,[23]暑退寒袭,思老亲于旧国,望松槚于先茔,[24]忽忽发狂,腷臆流恸,[25]不知涕之无从。行路见吾,犹为伤愍。吾与永固,虽未披款,而乡里先达,风味相亲,想睹光仪,不离梦寐。昨蒙枉问,承间便言,李公素知足下才名,则请为管记。大军去远,足下来迟。乃足下自后于戎行,非仆迟遗于乡曲也。足下门传余庆,天祚积善,[26]果事期不入,而身名并全。向若早事麾下,同参幕府,则绝域之人,与仆何异。吾今在厄,力屈计穷,而蛮俗没留,许亲族往赎。以吾国相之侄,不同众人,乃苦相邀,求绢千匹,此信通闻,仍索百缣。愿足下早附白书,报吾伯父,宜以时到,得赎吾还。使亡魂复归,死骨更肉,唯望足下耳。今日之事,请不辞劳。若吾伯父已去庙堂,难可咨启,即愿足下亲脱石父,[27]解夷吾之骖;[28]往赎华元,[29]类宋人之事。[30]济物之道,古人犹难,以足下道义素高,名节特著,故有斯请,而不生疑。若足下不见哀矜,猥同流俗,则仆生为俘囚之竖,死则蛮夷之鬼耳,更何望哉! 已矣吴君,无落吾事!”

保安得书,甚伤之。时元振已卒,保安乃为报,许赎仲翔。仍倾其家,得绢二百匹,因往巂州,[31]十年不归。经营财物,前后得绢七百匹,数犹未至。保安素贫窭,妻子又在遂州,贪赎仲翔,遂与家绝。每于人有得,虽尺布升粟,皆渐积之。后妻子饥寒,不能自立,其妻乃率弱子,驾一驴自往泸南,[32]求保安所在。于途中粮尽,犹去姚州数百里,[33]安妻计无所出,因哭于路左,哀感行人。时姚州都督杨安居乘驿赴郡,见保安妻哭,异而访之。妻曰:“妾夫遂州方义尉吴保安,以友人没蕃,[34]丐而往赎。因往姚州,弃妾母子,十年不通音问。妾今贫苦,往寻保安,粮乏路长,是以悲哭。”安居大奇之,谓曰:“吾前至驿,当候夫人,济其所乏。”既至驿,安居赐保安妻钱数千,给乘令进。安居驰至郡,先求保安,见之,执其手升堂,谓保安曰:“吾尝读古人书,见古人行事,不谓今日亲睹于公!何分义情深,妻子意浅,捐弃家室,求赎友朋,而至是乎!我见公妻来,思公道义,乃心勤伫,愿见颜色。吾今初到,无物助公,且于库中假官绢四百匹,济公此用。待友人到后,吾方徐为填还。”保安喜,取其绢,令蛮中通信者持往。向二百日,而仲翔至姚州,形状憔悴,殆非人也。方与保安相识,语相泣也。安居曾事郭尚书,[35]则为仲翔洗沐,赐衣装,引与同坐,宴乐之。安居重保安行事,甚宠之。于是令仲翔摄治下尉。仲翔久于蛮中,知其款曲,使人于蛮洞市女口十人,皆有姿色。既至,因辞安居归北,且以蛮口赠之,安居不受,曰:“吾非市井之人,岂待报耶?钦吴生分义,故因人成事耳。公有亲老在北,且充甘脆之资。”仲翔谢曰:“鄙身得还,公之恩也;微命得全,公之赐也。翔虽瞑目,敢忘大造?但此蛮口,固为公求来,公今见辞,翔以死请。”安居难违,乃见其小女曰:“公既频繁有言,不敢违公雅意。此女最小,常所钟爱,今为此女,受公一小口耳。”因辞其九人。而保安亦为安居厚遇,大获资粮而去。

仲翔到家,辞亲十五年矣,却至京,以功授蔚州录事参军。[36]迎亲到官。两岁,又以优授代州户曹参军,[37]秩满内忧,[38]葬毕,因行服墓次,[39]乃曰:“吾赖吴公见赎,故能拜职养亲,今亲殁服除,可以行吾志矣!”乃行求保安,而保安自方义尉选授眉州彭山丞,[40]仲翔遂至蜀访之。保安秩满,不能归,与其妻皆卒于彼,权窆寺内。[41]仲翔闻之,哭甚哀,因制縗麻,[42]环絰加杖,[43]自蜀郡徒跣,哭不绝声,遂至彭山。设祭酹毕,[44]乃出其骨,每节皆墨记之。墨记骨节,书其次第,[45]恐葬敛时有失也。盛于练囊。[46]又出其妻骨,亦墨记,贮于竹笼,而徒跣亲负之,行数千里,至魏郡。[47]保安有一子,仲翔爱之如弟,尽以家财二十万厚葬保安,仍刻石颂美。亲庐墓侧,[48]行服三年。既而为岚州长史,[49]又加朝散大夫,[50]携保安子之官,为娶妻,恩养甚至。仲翔德保安不已,天宝十二载诣阙,[51]让朱绂及官与保安之子以报,[52]时人甚高之。

初,仲翔之没也,赐蛮酋为奴,其主爱之,饮食与之等。经岁,仲翔思北,因逃归,追而得之,转卖于南洞。洞主严恶,得仲翔,苦役之,鞭笞甚至。仲翔弃而走,又被逐得,更卖南洞中,其洞号“菩萨蛮”,仲翔居中,经岁困厄,复走。蛮又追得之,复卖他洞。洞主得仲翔,怒曰:“奴好走,难禁止耶?”乃取两板,各长数尺,令仲翔立于板,以钉自足背钉之,钉达于木,每役使常带二木行。夜则纳地槛中,亲自锁闭。仲翔二足,经数年疮方愈。木锁地槛,如此七年。仲翔初不堪其忧。保安之使人往赎也,初得仲翔之首主,展转为取之,故仲翔得归焉。

【注释】 [1]河北:唐代道名。治所在魏州(今河北大名县东北)。 [2]遂州方义尉:遂州,郡名。汉置广汉郡,东晋改置遂宁郡,北周于郡置遂州,即今四川遂宁县。方义,县名。南朝梁小溪县,西魏改名方义,即今四川遂宁县治。尉:即县尉,县令的辅官,负责治安,缉捕盗贼。[3]元振:郭震(656—713),字元振,魏州贵乡人。睿宗李旦时历任吏部、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即宰相),封代国公。本篇开始时,元振正居相位。 [4]南蛮:这里指云南一带少数民族所建立的南诏国。[5] 姚州都督:唐时曾置姚州都督府,驻所在今云南省姚安县。[6]元振乃见仲翔:这是倒装句,意思说郭元振就让郭仲翔出来相见。乃见,乃见以。 [7]俾:使。縻薄俸:支取薄微的俸禄。縻,通“糜”,耗费。此为谦词。 [8]判官:官名。都督府的僚属,相当于参谋之类。唐代允许节度使、观察使等要员自选判官,以资佐理,然非正官。 [9]籍甚风猷:即风猷籍甚,谓风神才华甚高,声名颇盛。籍甚,盛大。风猷,风范学识。 [10]亲绾(wan晚):亲自率领。绾,控扼。此处引以指统率。 [11] 克殄(tian舔):能够歼敌。克,能。殄,歼灭。[12]剑外:唐人称四川剑门以南的地区为剑外。 [13]地迩蛮陬(zou邹):所居地区偏近蛮荒边陲。迩,近。陬,角落。 [14]厄:命运艰窘之意。选曹:指吏部主管官吏任用考察的部门。 [15]鞭弭(mi米):马鞭与弓袋。弭,弓末梢弯曲处。此处引以喻侍从。 [16]驽蹇(jian简):劣马。蹇,跛足。此处引以指庸才。系自谦之词。 [17]管记:书记。掌管文牍笔札的官职。 [18]间关:谓道路艰险。《后汉书·邓骘传》:“遂逃避使者,间关诣阙。”唐·章怀太子李贤注:“间关,犹崎岖也。” [19]才谢:才能不及。钟仪:春秋时楚国人,为郑人所俘获,献于晋,晋景公见钟仪于军府,问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曰:“楚囚也。”再问其族,仪曰:“伶人,先父之职官也。”与之琴,操南音。范文子闻而叹曰:“楚囚,君子也。言称先职,不忘本也;乐操土风,不忘旧也!”以其有仁、信、忠、敏四德,礼而释放之。 [20]箕子:名胥余,系商纣王叔父,封子爵,国于箕。纣王无道,谏之不听,乃被发佯狂,被黜为奴隶。周武王克商,始释其囚,封于朝鲜而不臣。 [21]苏武(?—前60):字子卿,西汉京兆(今陕西西安东南)人。武帝时为中郎将,出使匈奴,单于迫其投降,武宁死不从,先被幽禁,不死,又放逐于北海(今贝加尔湖)牧羊,先后达十九年。及宣帝时,汉与匈奴和亲,汉使臣求访苏武,匈奴谎称已死。时同陷匈奴的汉臣常惠,教汉使对单于说,汉天子于上林苑射雁,雁足有系帛书,言武在某泽中。单于闻之大惊,始放还武等。 [22]“宫中射雁”二句:射雁事,即苏武故事,见前注[21]。宁期于李陵:哪里想到会和李陵的命运相类。指身陷异族事。李陵(?—前74),字少卿,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 人,名将李广之孙。少与苏武友善。武帝时,率步卒五千深入出征匈奴,陷入重围,力战至兵矢皆尽,被匈奴擒获,不得已而降之。武帝遂戮其全家,上及老母,下至幼儿。 [23]日居月诸:指时光迅速流逝之意。语本《诗·邶风·日月》:“日居月诸,照临下土。”居、诸皆为语助词,无实义。 [24]松槚(jia贾):指植于坟墓上的树木。槚,即楸木。 [25]腷(bi必)臆流恸(tong痛):心头含着极深的痛苦。腷臆,衷心;怀抱。恸,很大的悲哀。 [26]天祚:上天保佑。《左传·宣公三年》:“天祚明德,有所底止。” [27]亲脱石父:意思说请吴保安亲自设法解救自己。石父,即越石父,春秋时齐国人,有贤名,因事被囚系,齐国宰相晏婴于途中见之,即解左骖以赎之,并奉为上客。 [28]夷吾:齐国宰相管仲字。按,此处用典有误,解骖赎石父为齐相晏婴事,非管仲。骖:驾车的马。 [29]往赎华元:华元,春秋时宋国人,历事文、共、平三君凡四十年。宋平公时为右师,因荡泽谋逆,杀公子肥,元乃出奔晋国。经鱼石劝告,至河而返,攻荡氏,杀子山。华元乃使向戍为左师,以靖国人。按,元奔亡,并未出国境,亦无被囚监事,此处用典恐有误。[30]类宋人之事:即指上注华元被宋人赎回事。此处亦借喻保安,希望能设法将自己赎回。 [31]巂(xi西)州:州名。南朝梁武帝萧衍大同年间置。北周宇文氏改西宁州,又改严州,隋复改巂州。唐治所在越巂(今四川省西昌市),属剑南道。唐末为南诏国地,改为建昌府。 [32]泸南:泸水之南。泸,泸水,或称泸江水,即今雅砻江下游与金沙江、雅砻江会合后的一段。 [33]去:距离。姚州:州名。唐高祖李渊武德年间置,以州人多姓姚而得名。高宗李治麟德初置姚城县(今云南省姚安县北)为治所,姚州都督府亦治于此。玄宗李隆基天宝后地入吐蕃,德宗李适贞元间归南诏,改置弄栋府。 [34]蕃:对于少数民族的称谓。 [35]郭尚书:郭元振曾任吏部、兵部尚书,故称之。 [36]蔚(yu遇)州:州名。北周置,治所在灵丘(今山西灵丘)。隋废,唐高祖武德年间复治,玄宗天宝年间移治安边县(今河北蔚县),改称安边郡,寻改为蔚州。录事参军:亦称“录事参军事”,官名。晋置,为王府、公府及大将军府的属官,掌管各曹文书,纠查府事。后来州郡亦设录事参军。 [37]代州:州名。隋文帝杨坚开皇年间改肆州,治所在广武(今山西代县)。辖境相当今山西代县、繁峙、五台、原平四县地。户曹参军:州府属官,掌管籍帐、婚姻、田宅、杂徭、道路等事。 [38]秩满:官吏任职期满。内忧:指母丧。父丧称外忧。 [39]行服墓次:指为母亲服丧。父母之丧,按礼服丧三年。墓次,墓旁。按,古时父母丧后,须在墓旁搭室居住,以守护坟墓,称“庐墓”。 [40]眉州彭山:眉州,州名。西魏废帝元钦三年(554)置,治所在齐通(今四川眉山)。彭山,县名,眉州辖地,即今四川彭山县。丞:官名。即县丞。县令的辅佐官,典文书及仓狱等。 [41]权窆(bian扁):暂且落葬。 [42]缞(cui催)麻:丧服,用粗麻布制成,披于胸前。[43]绖(die迭):丧服中的麻带,缠在头上或腰中,分别称腰绖或首绖。杖:服丧时所持的木棒。 [44]酹(lei累):将酒洒在地上以示祭奠之意。 [45]次第:次序。《战国策·韩策》:“子尝教寡人,循功劳,视次第。” [46]练囊:丝织品的袋子。练,特指煮制过的丝织品。[47]魏郡:郡名。治所在邺县(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南)。 [48]亲庐墓侧:亲自结庐居住于墓旁服丧,行孝子之礼。参见前注[39]。[49]岚州:州名。后魏置,隋废,唐置东会州,改称岚州,寻改楼烦郡,仍复旧名,治所在岚县(今山西省岚县北)。长史:官名。为州郡太守的属官,然职任甚重,以总理幕府,为各属官之首。 [50]朝散大夫:唐代散官名,从五品下,多授于年老或较有德望的官员。 [51]天宝十二载:天宝,唐玄宗李隆基的第三个年号。十二载为753年。诣阙:去京城朝见。阙,天子所居之处。 [52]朱绂(fu扶):红色的官服。唐代四、五品官的服色。

【译文】 吴保安,字永固,是河北道人,出任遂州方义县尉的职务。他有个同乡郭仲翔,是当朝宰相郭元振的堂侄。仲翔很有才干学识,郭元振要帮助他获得声誉官位。时逢南蛮作乱造反,朝廷派李蒙任姚州都督,统帅军队去讨伐,李蒙临出发前,到元振处告辞。元振便让仲翔出来相见,对李蒙说:“这是我过世弟弟的独子,现下没有功名官职,请您姑且将他带去,如果能破灭蛮贼立下功绩,我在朝廷主政事,当推引举荐他,使其聊得一份微职呀。”李蒙答应下来,而郭仲翔很有才干能力,即任为判官,把军队事务托付给他。到达蜀地后,吴保安寄信给郭仲翔说:“有幸和您同在一个乡里,您的风范才学卓异不凡,虽然未曾当面拜会聆教,但心里是经常羡慕钦仰的。您老兄是国家宰相的侄子,幕府的优秀人士,当然以卓越的才能,而接受委托信用。李将军兼具文韬武略,受朝命专任征讨,亲自统领大军,将要荡平小贼。以将军的英勇无敌,再加上您的才干贤能,出师就能歼贼灭寇,成功只是早晚间的事。我自小即喜爱学习,长大了专心经籍,但缺少过人的才能,官职只到一个县尉。处身僻远的剑外地区,靠近蛮荒的边疆角落,离开故乡几千里路程,中间有关山河流分隔阻断,况且这个职位任期已到年限,难以指望继续留任。以我的无用,又被主管部门的制度规定所束缚抑制,想再得卑职薄禄,怎么有可能呢!恐怕将要归去而终老于乡里故园,或辗转漂流死在路旁。我听说您关心别人的忧患困苦,不弃舍乡里亲情,如忽地赐下特别亲厚的照顾,使我得以做您的侍从,能追随左右。您收录到了我这细微之人,使稍得分沾您的功劳,承此而顺利进入队伍,得参与末班卑职,则是您高山一般的恩德,即成为我深深铭记在心头的时候。不敢一定期望,愿您为之设法。幸而鉴察我的忠诚,而宽恕我的冒昧。专心贡献平庸的能力,以等待招呼提携。”郭仲翔得到信后,十分感动,随即给李将军说了此事,召保安为书记。

吴保安还未来得及到军中供职而蛮贼进攻逼近,李将军进到姚州,与敌军大战并攻破了他们,乘胜深入敌方,但蛮兵设埋伏击败唐军,李蒙战死,唐军覆没,郭仲翔被俘虏。蛮夷贪图汉人财物,汉人凡被俘获落在他们手中的,都与内地通音讯,让他们家里以财物赎回,每人赎身的代价是三十匹帛。吴保安来到姚州后,恰遇唐军战败覆没,留滞在那里没有归返。于是郭仲翔在南蛮地方费周折致信给保安说:“永固可好啊!不久前承您赐书来还未及回复,碰上大军已经出发,深入蛮贼内地,果然遇上大败。李公战死了,我成为囚徒俘虏,苟延残喘地偷生,在这天涯地角。顾念自己身世已经无法说了,思念家乡杳远不见。我的才能不及钟仪,居然也成囚俘;身份并非箕子那样,但现在已作奴隶。海边放羊,就像当年的苏武;他因为宫中射雁得到书信而获释,哪里会想到我的命运竟同李陵相似?自从我失陷在蛮夷,尝尽了艰险困苦,肌体肤发都遭受毁伤刺剔,血泪滂沱,凡人生中的极端艰难,我一身全都承受过了。以中华世家大族的身份,成为远方绝域的穷囚。日月流逝,夏去冬来,怀念故乡的老母,眺望着祖先坟茔上的松楸树木,情绪激动得要发狂,心底翻腾着极大痛苦,涕泪不知道该流向何处。路上行人见到我,尚且为之伤心怜悯。我与永固,虽然不曾倾心交谈,但乡里之情先已通达,志趣意向相投合,心想睹识您的耀眼神采,睡梦里都屡屡牵系。前者幸蒙您顾问,承此机会顺便进言,李公平素也知晓您的才名,就请您任书记一职。大军出发远去了,而您却来迟未及就任。这是您自己落在出征的军队后面,并非我拖延耽搁甚至不顾念乡里啊。您家门延续着祖先余庆,上天保佑功德积累的善人,果然您不卷入有事的时候,身躯和声名一并得到保全。如果赶早来事军中,共同参与幕府的工作,那么也是这远疆囚俘,与我有什么差别呢。我现在危难,力量施不出,办法也穷尽了,而蛮邦习俗,凡俘获稽留的人,允许亲族来赎回。因为我是当朝宰相的侄子,与一般人不同,于是极力邀请来人,要价一千匹绢,这封通音讯的信,也索取了百匹双丝细绢。希望您早早附上说明情况的信件,禀报给我伯父,宜及时赶到,得以把我赎回。让亡魂再返还人世,死骨长肉重新复活,唯有指望您了。现今这事,请勿辞辛劳。如果我伯父已经离职,无法禀告商议,就盼望您能亲自设法搭救我,像夷吾解下左骖来换越石父;来这里赎我回去,类似华元被宋人赎还的举止。扶困济危的事情,古人尚且难以做到,由于您一向道义崇高,名节卓然著称,所以才有这种请托,而不生出疑虑。倘若您不加以同情哀悯,鄙猥同一般俗人那样,那么我活着为俘囚奴隶,死了也是蛮夷之邦的鬼魂啊,更有什么希望呢!就这样吧吴君,不要耽误了救我的事!”

吴保安得到这封信,非常伤感。其时郭元振已经死去,保安便自为回复,答应赎还郭仲翔。他倾尽全部家产,得到二百匹绢,因而前往巂州,十年不回家。所有经营的财物,先后总共得到七百匹,数量还不够。吴保安平常就贫穷,妻子又在遂州,专心于赎还仲翔,就断绝了对家庭的供给赡养。每逢和人经营有所获利,虽然尺布升米之微,都全部积攒起来。后来他的妻子孩子饥寒交迫,不能独立生活,妻便带领着幼弱的孩子,驾着一辆驴车自行前往泸南,去寻找保安存身的地方。在路途中粮食吃完了,但距离姚州还有几百里远,保安妻没有办法解决,因而难过得在路旁哭泣,那份伤心悲痛感动了路上行人。这时新任的姚州都督杨安居正乘着驿马赴郡府治所,遇见保安妻痛哭,觉得奇怪而询问她。保安妻说:“我丈夫是遂州方义尉吴保安,由于友人被俘获在蕃邦,求钱财去赎回,因而去了姚州,抛开我们母子,十年不通音信了。我现在贫困,去寻找保安,粮食没了,路途还远,所以才哭泣悲伤。”杨安居非常惊异,对她说:“我到达前方驿馆,当等候夫人,周济您的困乏。”已来到驿馆,安居赐给保安妻几千钱,给她马使她继续前行。安居很快奔驰到达了郡府,首先要求会见吴保安,见到他,握着保安手升上大堂,对保安说:“我曾读过古人书,见识古人作事行为,想不到今天亲眼目睹到您!怎么朋友的情义深重,对妻子恩意轻浅,抛掷了家庭妻室,一心为求赎解友人,而到了这等地步!我遇见您妻子来,想念您的道德侠义,于是心中屡屡牵挂,愿见到您本人。我现在才刚到任,没有财物可以周济您,暂且在官府库藏里借四百匹绢,帮助您作为赎资之用。待到友人回来后,我再慢慢设法填还。”保安欢喜,取了这些绢,让蛮邦里通信的人拿着前往。经过二百天,郭仲翔才回到姚州,模样憔悴,几乎不像人了。这才和吴保安相识,二人说话相互掉下泪来。杨安居曾在郭元振手下作事,即给仲翔洗浴梳沐,赐给他衣服装饰,让他和自己同坐,设宴席欢庆。安居敬重吴保安的行为,十分喜欢他。于是让仲翔在他的治下任尉。仲翔长久在蛮邦中,熟悉那里的详细情形,派人在蛮族部落里买回十个女子,都很貌美。买到后,便向安居告辞打算北归,并且将蛮女送给他。安居不接受,说:“我不是市井庸俗的人,难道还等着回报吗?钦佩吴生朋友之义,所以因人成事。您有亲戚老人在北方,且用这充作颐养之用。”仲翔道谢说:“鄙陋的一身能得以回还,是您的恩情啊;卑微的生命能得以保全,靠您的惠赐啊。我虽然死了,岂敢忘掉这份大恩大德?但这些蛮女,因为您才求得,如今您推辞拒绝,我只得以不受便死的话来请求。”安居难以违背请求,于是让小女儿出来相见说:“您既然屡屡有言,不敢违背您的雅意。这个女孩子最小,是平常钟爱的,现在为了她,接受您一个小蛮女吧。”因而拒绝了其他九名。而吴保安也受到杨安居厚待,获得许多财物口粮离去。

郭仲翔回到家,辞别母亲已经十五年了,然后至京都,因功授于蔚州录事参军,迎接母亲到官所。两年后,又以优等被授代州户曹参军,官职任期满后母亲去世,办完葬事,因而在墓旁服丧,于是说:“我依靠吴公赎回,所以才能得授官职奉养母亲,现在母亲故世服丧也满期解除,可以按我的志愿行事了!”就出去寻求吴保安,而保安从方义尉选拔授于眉州彭山丞,仲翔就到蜀地拜访他。保安任职期满,不能回乡,和妻子都死在当地,暂且落葬在寺庙里。仲翔听说了,哭得很悲哀,即制成丧服,身绕麻带手持丧棒,赤脚从蜀郡出行,路上哭个不停,一直来到彭山。设礼祭奠完后,于是起出保安遗骨,每节都用墨作上记号。以墨记在骨节上,写下次序,恐怕埋葬收敛时有丢失,就放在丝袋内;又起出保安妻的遗骨,也用墨作上记号,贮放在竹笼里,而后赤脚亲自背负着,走了几千里,来到魏郡。吴保安有个儿子,仲翔爱惜得如弟弟,全部拿出家财二十万以厚葬保安,再刻石碑来颂美他。亲自结庐屋住在墓旁服丧三年。然后任岚州长史,又加朝散大夫,仲翔都携带着保安的儿子一起去官所,给他娶妻,恩养无微不至。仲翔仍然感念保安恩德不已,天宝十二载去京城朝见天子时,让出自己朱绂及官职给保安儿子作为报答,当时人们都十分称赞他。

起初,郭仲翔失陷了,被赐给蛮邦酋长为奴,其主人颇喜爱他,饮食和他一样。过了一年,仲翔思念北国家乡,因而逃跑归去,被追上抓回,转卖给南洞。洞主严厉凶狠,让他作苦役,鞭打他极为厉害。仲翔弃开洞主而逃走,又被追逐捕得,转卖给更南边的洞中。这个洞号称“菩萨蛮”,仲翔在这里面,整年困苦艰厄,再次逃走。蛮人又追上抓住他,再转卖给别的洞。洞主得到仲翔,发怒说道:“这奴隶好逃跑,真难以禁止吗?”于是取出两块木板,各有几尺长,令仲翔站在板子上,用钉子从脚面直钉下去,钉子深达入木板中,每逢役使他常常带着两块木板行动,夜里则关到地牢里,洞主亲自锁上门。郭仲翔的两脚,经过几年时间疮伤才好。木锁地牢,就这样过了七年。仲翔当然受不了这些折磨。吴保安让人去赎回他,起初找到郭仲翔的第一个主人,辗转反复才将他取回,所以郭仲翔能够返还。

【总案】 本篇原见于《太平广记》卷一百六十六。我国古代将朋友列为“五伦”之一,是很重视交友之道的。但是,在封建社会里,讲信义、重友情,能够始终如一,不因环境地位的变化而转移的事却并不多见;更多的还是以利相合、利尽交断现象,尤有甚者,尔虞我诈、投石下井,念之令人心寒。所以,像吴保安这样舍家救友、历尽艰辛,十余年而不渝,事成毫不图报;郭仲翔的知恩重义,万里负骨以见感戴之深,让官于保安子,可知其心之笃诚,实在是并世罕见。百代之下,亦足以供人钦仰其高风亮节和难能之举。

吴保安与郭仲翔的友谊是建立在“知己”的基础上,它是牢固的,也符合我国传统的要求。正因为保安视仲翔为知己,所以当他在异乡任职期满,选调无望之际,致函于仲翔求援,果得遂愿;而仲翔陷身蛮夷,间关达书请救时,保安毅然负担起谋缣千匹以赎仲翔的重任。为了这个目标,他毁家荡产,十年艰辛,弃妻儿于不顾,个人功名利禄更不在计议之中。当郭仲翔终于被赎回后,他也不想从这位故相国之侄身上获得什么好处,仍然是职位低卑的小吏,辗转风尘,竟然与妻子客死于穷乡僻壤间,“僻在剑外,地迩蛮陬,乡国数千,关河阻隔”,不幸竟成了吴保安命运的谶语!郭仲翔与吴保安可称为“神交”。仅凭着两次书函往还,他荐举保安于前,保安拯救他于后,只是到了从蛮洞被赎回,归姚州时,二人方才相识,“语相泣也”!然不久又天各一方,从此再未会面。仲翔亲殁服除,可以施行自己的志愿了,乃行求报保安,遂至蜀访之,始知保安以眉州彭山丞“秩满,不能归,与其妻皆卒于彼,权窆寺内”。他哀痛诛心,万里徒跣,亲负其骨至魏郡葬之,庐墓三年;抚保安弱子如己弟,为娶妻,并让以官。他的笃于友谊和知恩必报也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姚州都督杨安居是小说中的次要人物,但却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也是值得赞扬的。他听了保安妻的哭诉,立即于库中借官绢四百匹,补足千数,成全吴保安的义举。郭仲翔在蛮洞买女口十人奉赠,以报其恩德,他又坚决辞谢:“吾非市井之人,岂待报邪!钦吴生分义,故因人成事耳。”杨安居的高尚举动卓然特立于流俗之上,使人赞叹不已。他从另一个方面,为吴、郭动人的情意添上光彩的一笔,使这个美好的故事更加完满、丰富。

顺便提一下,唐王朝经常和周围(尤其是西北、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部落发生冲突。对于这些频繁的战争,必须作具体的分析,以弄清是非,判断究竟谁是正义的一方,不可一概而论,笼统地称扬或指责。一般说来,大唐帝国是当时经济、文化等各方面都高度发达的封建国家,相对而言,周围那些少数民族政权却是落后的,有的还处于奴隶制或半封建、半奴隶制社会,文明程度很低。那些上层贵族人物经常骚扰唐帝国的边境,劫掠财产和人口,破坏了社会安定和发展,给双方的人民群众都带来很大的痛苦。像本篇的郭仲翔就是一例,他完全被蛮酋视为自己的奴隶,受到的残酷虐待,真令人发指。如果说要谴责什么的话,这种暴行到是应该首先受到最严厉的谴责的。

又,吴保安弃家救友,盛传于时,当是一件真实的事件,本篇对之精心进行了艺术加工,在实录的前提下,使之更为细腻委曲,生动感人。所以,它一直被传为佳话,流行不衰,明人冯梦龙又据此编成拟话本《吴保安弃家赎友》,收入《古今小说》(即《喻世明言》)中;《古今说海》、《唐人说荟》等书,都收有《吴保安传》、《奇男子传》;郑若庸据此改编为戏曲《大节记》,沈璟又编为《埋剑记》,而待到了清代编《全唐文》,也录入了吴保安与郭仲翔来往的信函。即便是封建王朝组织编撰的正史,也收录其事,如《新唐书·忠义传》。

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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