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从旧书摊上买来一批资料,都是戏剧界五十年代到文革之间的个人档案。我为得到这些极为珍贵的史料而感到兴奋。不过,兴奋之余,却又令人有一种难以明说的痛楚。翻阅这些史料,里面除了检讨,就是批判发言,甚或相互之间的检举揭发。大家似乎很郑重、真诚地做着一件庄严的事情,可当时光流逝之后,今天再看它们,无疑是历史的荒唐和沉重。
关于田汉的材料有不少。一份由一位戏剧界著名人士1964年所写的情况反映,“揭发”田汉前不久上海之行时对柯庆施推行现代戏的不满:田汉同志到上海时对柯庆施同志冷淡得很。据柯老说他安排了和田汉在剧场见面,田汉同志表示冷淡。并提到他对现代戏不是热情支持,而是泼冷水的态度,曾说现代戏像“白开水”。在上海戏剧学院谈《丰收之后》时说这个剧本很虚假,要不得。……田汉还不同意批评《李慧娘》。”
从收集文坛史料的角度、从研究田汉人生和思想的角度,这些揭发,当然有着重要价值。但是,假如将之放在道德范畴,它无论如何只是令人尴尬的记录。
其实,这样的事情当时不足为奇。因为早在1955年,就有人将胡风的私人信件作为其“反革命”证据精心编选、加注予以公开发表,结果直接酿成了一个历史大冤案。从个人而言,这样做,也许有某些历史原因和环境因素,也许可以解释为自己并没有预料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但是,外在的压力与影响,并不能成为回避自我人格缺陷的理由。相反,当往事成为历史之后,对人可靠的解剖、对道德的追问,应该是所有过来人最应该做的、也最值得做的事情。
个人间通信的私人性质和法律权限,本是常识性问题。提交私人间的信件作为“罪证”,已经超出了追求思想进步的范畴,而是属于个人品行和人格方面的道德范畴问题,更何况,继“胡风事件”之后,以信件定人罪行的做法便成为“轻车熟路”,文革中愈演愈烈,从而,导致人们人人自危。害怕在信中和日记中表露心迹。结果,信件、日记这些本应最具真实性的文体,也居然染上了虚假甚至虚伪的病毒。
我想到了胡风、冯雪峰。他们在文革中,尽管曾经打击过他们的周扬此时陷入逆境,但他们并没有像有的人希望的那样落井下石,而是实事求是,绝无半点捏造和诬陷。这便是真正的人。也许性格上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但他们把做人的学问做得十分完美。
做人——多么简单却又多么重要,多么具体却又多么恢宏。它无处不在,它贯穿每个人的一生。利益可以暂且放弃,荣耀可以弃之一旁,压力可以承受,但正正派派做人,老老实实做人,则是每个人应该遵循的原则,如山川河流一般亘古不变。
还有什么比真诚更有价值?还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更能体现人性的美丽?
做人与做学问本不是一回事,一个属于道德范畴,一个属于智力范畴。不过,人们又常常喜欢将之联系在一起。看你的学问,同时也看你的做人,古今中外,大概莫不如此。
做人尚且残缺,遑论他哉?
(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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