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处的石头房
有句英文这样说:“Now sleeps the crimson petal, now the white.”意即“绯红的花瓣和雪白的花瓣如今都睡着了”。我喜欢这句话,是因为这意象像极了爸爸为我们建造的石头房子的门廊——我永远都记得每当春天来临,门廊上无数的鲜妍花朵,在微风中安卧,仿佛我们兄妹睡熟的童年。
我的家乡在豫北农村,山清水秀却也贫穷落后。小时候,家里的房子是土坯墙,茅草的屋檐,下雨的时候,外面大雨,屋内小雨,娘叹一口气,爹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哥哥要上学,我也要上学,家里不可能有多余的钱盖砖瓦房。可是,爹娘供我们上学的念头从来没有动摇过,他俩说:“啥时候你们自己说不学了,读不动了,你们就回来跟爹和娘一起做农活,只要愿意读书,砸锅卖铁,也供你们!”爹的话掷地有声,娘的目光坚定如炬。
我和哥哥不说话,暗下决心,把书读好,读出名堂。我和哥哥在暑假一起去打猪草的时候商量过,长大了,要让爹和娘住上像王乡长家里那样的两层洋楼。其实,现在想来,那是多么简陋的“楼”啊,和现在的楼相比,那只是个房茬子,但那是当时方圆百里最好的房,最高、最气派。我甚至把给爹娘住的房子想象着画在课本的扉页上,不时看一眼,想一下,心头甜蜜,充满憧憬。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和哥哥发现,爹总是往家里搬石头,石头越来越多,小院子里堆得满满的,小山一样。一个冬日黄昏,我从乡里的小学校放学回家,走过家门前那道坡时,发现爹在抱着石头往上走。原来,这么寒冷的天,爹又下河里挖了一车石头,上坡的时候,怎么也拉不上去,就把小点的石头都抱下架子车,把大石头先拉上坡,又返回来,再把一块一块的小石头抱到坡上的架子车里。皎洁的月亮已经挂在天上了,我和爹一起抱起最后两块小石头放在车上,爹在前边拉,我在后边推,就这样回到月光如水的家院里,娘做好了晚饭,等着在县高中读书的哥哥回来开饭。
爹抽一支黄金叶的香烟,咂咂嘴巴,香甜的样子,他满足地看着满院落的大石头、小石头,白石头、红石头,歪着头看看这里,侧着身瞅瞅那里:“春上就可以开工了。”他自言自语,我纳闷地问:“爹,要开什么工啊?”
爹笑了,抹抹胡碴:“到时候你就知道喽!”他很自足的样子。让我感受到他故作的神秘和溢满胸腔的幸福。
我和哥哥咬着耳朵推测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两个人还打起赌来,私下里去问娘,到底还是哥哥猜对了——爹开春要给家里盖房子,没有钱烧砖买瓦,他下河里挖了两年的石头,在默默地打算给我们和娘盖一座石头房子。我们知道了答案,想起爹酷暑寒冬在河里的身影,心情复杂,再不愿意多说话。哥哥说困了,我也说瞌睡了——可是我分明听见,哥哥跟我一样辗转反侧,想着爹和娘的不易,我们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们期盼着春天,期盼着爹的石头房子在春天里开工,盖起来!
过了正月十五,我和哥哥就开学了,我们各自上课去。一周之后,两周之后,三周之后,过了二月二,龙抬头了,村上好几家都在盖砖瓦房。我们家的石头房还没有影儿,我不敢问,也不能问,怕爹有压力,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只看到爹的眉头拧得比麻花还紧,娘也在叹气。
终于,我从村里同学的口风里知道,爹在挨批斗,有人说,他上工不下劲,把力气都用在下工后,给自己家挖石头去了!说是还要把那些石头全充公!
我欲哭无泪,回到家,问:“是不是这样?”
哥哥知道了更是怒不可遏,要找那个村干部理论去,哥哥有一个同学叫朱福,朱福的姐夫是县里干部,他打抱不平,拎来两瓶子汽油,说是趁天黑把那村干部家给点了,他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连累哥哥和我们家,就为治治那“恶人”。
爹劝下朱福,喝退哥哥。“不许胡来!”爹说,“我老了,他们愿意怎么处理都中;你们还年轻,要奔前程!”
后来还是朱福把他姐夫的话捎回来:“石头那么大、那么多,看村子里哪个老少爷们会去动手搬那些血汗石头!不用担心,石头早晚都是你们家的!”果然,那个村干部不可能一个人去搬石头,村里也没人肯给他搬。
有一天,我们家的院落外边有人用红纸条写了一句“谁家的石头就是谁家的!! ! ”看着那三个感叹号,爹的眼里湿湿的,朱福请他的姐夫为爹的石头房奠基,于是爹的石头房子开工了。
石头房子收工的那一晚,爹和娘借了五十元钱给村里放了一场电影。后来的每年春天,我都会看到,爹总是坐在房廊下,吸一支黄金叶的香烟,看看天,看看廊上廊下那五颜六色的花朵。此时的花朵,在风中安眠,一如百花深处,爹那颗沧桑的心——为儿为女,为你们的娘,我要筑一个窝,天底下最温暖的就是它了,它是爹要给你们的——家!
长大之后,哥哥在旧金山有了别墅,我也住进了“阳光花苑”复式房,但在我们心上,人生里最温暖的依然是爹娘给我们的那座石头房,我们的脚丫走向天涯海角,却总也走不出暖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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