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少女普蕾丽和父亲索伊德生活在加利福尼亚州的葡萄园县,父女俩靠残疾补贴过活。1984年夏,在联邦政府的“反大麻运动”中,普蕾丽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和父亲,开始流亡生活。在流亡过程中普蕾丽结识了女忍者DL,DL与普蕾丽的母亲以前曾是朋友。普蕾丽得知母亲的消息,于是开始寻找母亲。在寻找过程中,普蕾丽知道了母亲的过去和发生在那个年代里的故事。几经周折,普蕾丽终于在一次聚会中和自己的母亲相见。
【作品选录】
两吨卡尔米内再次出现时比利感到无比惊讶。这次他喘吁吁赶来,脸通红,面带激动之色,好像是嗅到了找乱子的机会——他拿工资就是专干这个的:“韦温先生说他本来希望不必具体过问你们的事情,不过他更喜欢《月亮颂》、《圣母颂》、《天空和海洋》这一类的歌曲,懂吗?要知道,韦温先生的弟弟文森特歌儿唱得十分好……”
“好说,”比利的脑子这时候转得缓慢迟钝,“嗯,好的。当然喽!我想我们是有改编曲——”
“在车里。”以赛亚低语。
“——在车里。”比利·跋夫说,“我们只要——”他边说边把一只胳臂往吉他背带外面伸。但是卡尔米内已经把手伸过来,从比利手里夺过吉它,抓住两头拧转,背带越绞越紧,缠住了比利的脖子。
“改编,”卡尔米内大笑,显得难堪而不怀好意,“《圣母颂》,你们用得着改编什么?你们这些先生是意大利人,是不是?”
乐队的人坐在那儿哑了,没精打采地看着头儿受绞刑。他们当中有个把英格兰血统,几个苏格兰—北爱尔兰血统,一个犹太人,没有正宗的意大利人。“嗯,那么,信天主教的呢?”卡尔米内接着问下去,一边猛拽背带,以示强调——“也许咱该放过你们,合唱十遍‘万福玛利亚’,再演一出痛悔戏?不要?那好,趁你还行,早点告诉咱,到底怎么回事?小拉尔夫难道什么也没跟你们讲?嘿!等等!这是什么来着?”就在比利戴着“意大利”假发的脑袋被摇来晃去的过程中,假发开始滑落,露出了头发的真面目——今天染的是鲜青绿色。“你们这些人不是‘基诺·巴格列涅与老朋友’!”卡尔米内摇摇头,把指节捏得格巴巴响:“原来是假装的,哥们儿!你们难道不懂,这样干的结果可能要赔几笔小款子?”
比利·跋夫仍然沉浸在恐慌之中,压根儿想不起勒住他的吉他背带两头有便捷夹。以赛亚见此情景,走过去啪一下帮他放松,使这位乐队领导得以踉跄跑开,沙哑着嗓子向肺里补充空气。“说白了,”以赛亚开口了,“我是搞打击乐的,我的任务就是狠打狠击、振人耳鼓,把这些东西连成一串,让人们能跟上跳舞就行。我就干这个,真的。但是从你脸上的沧桑看,你是位行家,你本人好像也承受过生活的沉重打击。你应该明白,目前的僵局可能不值得以你所想的那种规模进行感情投资,何况我们的基诺也就是比利脖子上还受了伤,得带几个星期的围巾。从音乐上讲这已经包含了改变演奏风格的意思,而且还会引起无数老太太怀疑到吻痕之类,你不难想象的。不,这跟沉重打击相比还差八丈远呢,嗨,连生活顶镲上的擦打都算不上,算了吧!得!”
“啊,”大号猩猩被弄得迷迷糊糊,脱口说道,“没错你说得对,孩子。说出这话我很失望——我本来一心要找个大麻烦的。”
“好,”比利·跋夫在一个音箱后面,发疯似的找车钥匙,“你们掏出心里话了,这很好。”
还好,拉尔夫·韦温的藏书里正好有一本至关要紧的《意大利婚礼伪歌本》,是迪鲁泽和伽塔利出的。新娘洁尔索敏娜为了避免在自己的婚礼上发生血溅婚礼蛋糕之类的不祥之事,镇定自若地溜进屋里,把歌本拿到比利·跋夫眼前。不凑巧的是,比利手里攥着钥匙,正心无旁骛地直奔停车场。于是大家就看见新娘穿着祖母的婚礼装,跑着去追一个头发怪异的非意大利乐手——在拉尔夫·韦温周围的传统人物眼里,这可是有伤斯文的,此恨不能不雪。结果,虽然歌舞再起,欢乐又兴,洁尔索敏娜·韦温的婚礼得到了拯救,但在接下去的演奏里,这种潜在的威胁可把比利给吓瘫了。他已经相信,一道冲着他来的谋杀令正从最高层发出。
“嘿,比尔,如果他们想做掉你,他们就会干的,”“呕迷头”艺名“拳头”的低音手提议道,“最好的办法是给你搞一把二十二毫米口径的杀伤性步枪和全自动子弹夹,他们找你的时候,你至少可以拉两三个垫背的。”
“不,”以《加利福尼亚州刑法》有关凶杀的章节号命名的小号大师一八七反对道,“只有弱者才靠武器,比尔需要的是一些肉搏技术,刀子,二节棍,不然你什么也干不——”
“快乐时光结束了,比尔,要么离开城里,要么多多雇些保镖。”合成器手霸德插了进来。
“以赛亚我的哥们儿,把我从这儿救出去吧。”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以赛亚说,“他们爱听《飞翔》。”
这里正闹闹哄哄的时候,普蕾丽却在山上高一两层的地方,有些心烦意乱地站在一面边框华丽、饰有金丝网的镜子前。在这间布置得庸俗无趣的女盥洗室或者说女休息室里,这样的镜子有整整一排。她的青发症即“青少年头发困惑症”又犯了。来之前,别的“女呕迷头”为头发颜色和假发而奔忙,普蕾丽却只需把头发梳一梳,看起来就正统了。“妙极了!”嘴巴乖巧的比利对她说,“没人会看第二眼。”
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注视着自己的脸。尽管索伊德和萨莎给她看过妈妈的那些照片,但她对自己的这张脸还是一知半解。她脸上很容易看出索伊德的影子——那下颌的曲线,那眉毛的倾角——不过,她早就懂得如何剔除这些特征,以便在剩下的部分里找到妈妈的脸。她又开始梳弄头发,用的是一个朋友从商店里给她偷来的珊瑚红塑料发垫梳。镜子总让她紧张,特别是这些镜子,每一面都装在有美人鱼形水龙头柄的大理石水槽上方,屋里的灯光照得像汽车站。墙上贴着金丝绒,上有凸起式纹章图案,到处以粉红和乳白作衬托。中间是一座喷泉,仿照罗马古喷泉缩制的。隐蔽的扬声器里播放着调频节目,固定在本地区某个轻缓悦耳的频道上,悄声细语,像是虫子在唱歌。
普蕾丽试着把头发往前梳成长长的刘海,其余的头发则梳下去披在肩膀前面,眼睛透过刘海和暗影,灼灼闪着蓝光。这是她所知道的最保险的办法——这样不管在白天黑夜的什么时候,他都能够从自己身上悄悄离开,想象着自己看见的是妈妈的鬼魂。她知道,如果她多看半秒钟,尽管她自己的眼睛一直睁着,鬼魂却会开始眨眼,嘴唇也动起来,然后开始对她讲她根本不愿听的东西……
或者你从小就渴望听到,听到了又害怕?另一张脸似乎在这样问,一边的眉毛扬起来。普蕾丽感到自己脸上的眉毛动得并没有那么厉害。接着,突然地,她看到自己身后多了个影子。这个影子可能已经在镜子里好一会儿了,奇怪的是竟有些熟悉。她猛地转过身来,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健壮的女人,站得离她太近了点,高大漂亮,穿一身绿色礼服,与她的头发倒是搭配得来,但是和她运动员的甚至可以说斗士般的架势却格格不入。她打量普蕾丽的眼光带着戒备,但不知怎么很熟悉,像是两个熟人正要继续往下谈话的样子。
普蕾丽把发梳倒过来,用尖尖的梳把迎着来客:“有问题吗,夫人?”
突然之间,从瓷砖平台上一个破旧的背带式牛皮挎包里——陌生人把它放在紧挨普蕾丽土色帆布包的地方——传出一阵细弱的三部和声管乐曲,是《夏威夷5O》主题曲中全部十六个小节,一遍接一遍地反复着,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似的。
“对不起,你的包里是不是碰巧有一张文元武志以前的商业名片?”说着女人在自己的包里掏来掏去,拿出一个银色的小玩艺儿,里面依然奏着定格的呼啦舞曲,百千水滴激荡着,丹奴在镜孔中张望,麦加利特则在屋顶上张望。
“给——”普蕾丽把那张光灿灿的椭圆形名片递过去,“我爸给我的。”
“这个扫描器的回收程序还在执行,我本来以为这些旧物件儿以前已经全都收回了。”奏完下面一段之后她关掉音乐:
在火奴鲁鲁的街道上
做记录,搞联络,啊
喽哇!……夏威夷
5O!
同时伸出手来:“我叫丹瑞尔·露易丝·查斯腾,是武志的搭档。”
“普蕾丽。”
“刚才在镜子里我把你当成了一个人,你绝不可能是她的。”
“嗯,嗯,噢,我知道了,我以前也见过你——哇,别急,你是不是D。L。查斯腾,我一直以为DL是‘残疾名单’呢。肯定是你,你变样了,我姥姥给我看过你以前的照片。你和我妈妈。”
“你妈妈。”普蕾丽看到她自制地、缓缓地吸了口气,认出这个动作菩提达摩披萨寺里也有人做。“噢,天哪。”她点点头,微露笑意,一侧笑得像是比另一侧多一点,“你是弗瑞尼茜的孩子。”她说出这个名字时有点费力,好像许久没有出声叫过这个名字了。“你的妈妈和我……当年,我们一起干过。”
她们出了屋子,找到一处僻静的平台。普蕾丽向DL讲了她妈妈回来的传闻,讲了药管处那个可能是疯子的家伙和她拍电影的计划,也讲了被司法部武警抄家的事。
DL面色严肃:“你肯定那个人叫布洛克·冯德吗?”
“没错。我爸爸说他是臭狗屎。”
“一点不错。我们之间还有未了的因果,我和布洛克。现在看来你也有了。”她把那张日本护身符放到她们之间的桌面上:“武志把这些东西叫义理条,就是一种因果欠条。他吃了很多迷幻剂,忘乎所以了,想用这些东西搞一种世界货币体系什么的——不过你交给他一张,他就会兑现。你本来打算用它吗?”
“我就像呆宝学飞,见什么都想抓。怎么?你的搭档能帮我做什么?他能找到我妈妈?”
这个问题使DL为难了。她和武志在一起多年,还没完全了解他的能为和不能为。如果弗瑞尼茜真的出世了,那谁都能找到她。但是有了布洛克·冯德也跑出来搅和,她的行踪可能就难定了。而且DL无论如何不能——或许永远也不能——把所知道的事情向普蕾丽和盘托出。她敷衍道:“这——不管情况如何,已经十五年了,大概和你的年纪相当,尽是些自欺欺人的把戏,信仰今天看来荒唐的东西,说谎,互相告发。已经过了太久,大家记得的故事都各是一个样子——”
“你想先听听我的故事,然后才给我讲你的故事。”
“早就知道你会懂我的意思。”一个穿号衣的侍者走过,端了满满一盘盛香槟的玻璃杯,平日连啤酒都不喜欢的普蕾丽和思想中向来拒沾一切毒品的DL各端了一杯。“弗瑞尼茜·盖茨。”DL跟女孩普蕾丽轻轻碰杯。一阵颤栗攫住了普蕾丽的肩膀。
下面远处的草坪上传来“呕迷头”的奏乐声,他们正在连弹带敲地演奏《托斯卡》中的一支组曲。“嗯——我爸爸和姥姥给我讲的都一样。我仔细对照,套他们,可是只发现一些太细的细节有出入,还有吸毒什么的造成的遗漏。要么他们讲的是真的,要么是他们早就一起编造了一些事情,对吗?”说罢等着DL说她还太小,不该这么多疑。但DL只是从精巧的杯缘上方向她报以微笑。“对了——你们这些人闹革命,我妈妈为你们拍片。她逃跑了,发了她的通缉令,联调局把她的照片贴在邮局,索伊德掩护了她一阵子,然后就有了我……我们团团圆圆,后来联邦的人找到了她的下落,她只好消失——去地下。”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含有轻蔑意味。
地下,没错。DL本该料到他们会给这孩子讲这种故事。地下。现在DL怎能给她讲自己所知的情况,又怎能不讲呢?“布洛克·冯德,”她小心翼翼地道,“那时有他自己的大陪审团。他们遍布各处,袭击反战者和学生激进分子,提出起诉,其中至少有一件是起诉你妈妈的。没有时限,所以现在还有效。”
普蕾丽做出“我不明白”的表情:“你是说他还在追捕她,十五年没间断,用纳税人的钱,其实周围没那么多真正的罪犯?”
“从你说的情况看,最大的可能就是你妈妈麻烦深了,布洛克在追踪她,要是他来抄了你的家,就说明他也在追踪你,也许是为了利用你跟她讨价还价。”这样说出来,简直就像给小孩子解释什么是强奸,却不想谈到性。
“可是为什么呀?”是啊。女孩的眼睑在下午的凉阴里半眯着,抓住每个字不放,甚至连字里行间的意味也丝毫不放过,那样一腔真纯,那样如痴如醉的思母之情。然而DL只是以注视作为回答,好像在期待普蕾丽自己解开谜团。根据迄今为止听到的情况,好像布洛克·冯德和她妈妈之间有什么危险的私人关系,可普蕾丽不愿意承认,战战兢兢不敢走进这块区域,DL好像也是。前几天晚上,海克特在菩提达摩披萨寺的桌上尖叫着说什么布洛克·冯德“夺走了索伊德的老婆”,普蕾丽还以为指的是逮捕她妈妈,逼得她逃走,诸如此类。如果真是这样,那别的情况呢?
在橙色的阳光下,客人们向山边投下的影子变长了。他们穿着高档马格宁礼服和褶裥衬衣垫胸,或者穿着无尾礼服、燕尾服,四处走动着,聚聚散散,吃喝、抽烟、跳舞、打架、踉踉跄跄走到麦克风前跟乐队合作搞嘉宾演唱。普蕾丽发现自己的杯子空了,过了一小会,又发现换上了一只满满的。某一个时刻,那位老兄出现了,有点疲倦的样子。他吻了DL的手,手又探出去拧她的屁股。这个动作一定在DL预料之中,因为他连招呼也不打,摇摇晃晃走过普蕾丽身边,差一点冲过一堵矮墙栽到了下面一层的餐桌上。DL在他又慢慢回身过来时开口道:“桑德拉和孩子们看上去好极了。”她把普蕾丽介绍给主人拉尔夫·韦温,又道:“我不想搅浑水煞风景,不过你晚知道不如早知道。这个普蕾丽和你的皮纳克尔老牌友布洛克·冯德刚刚有了过节。”
“Porca miseria(该死)。”拉尔夫坐了下来:“我正要把这一切都忘干净呢。还以为你到头来可能也就让它过去了。又错了,嗯?”
“大概是它和我过不去。”
“往事——”他眼睛往四下里瞥着,“精神病医生说我应该把它抛开。他说的对。是吗?”
“你瞧,拉尔夫,”DL拖长调子,“事实情况是,目前布洛克不是过去时,他又成了现在时,在葡萄园县到处惹是生非,就像一小帮他妈的占领军。”
“嗨——我和种大麻的从无瓜葛,对吧?你知道的。我看出这种毒品狂潮卷来的时候,就赶紧改了行,退出了整个市场。再说,现在是共和党的司法部,行了吧?我和这些人统统万事大吉。”
“没错——有时候他们可能不懂得如何收手。不管怎么说,我怀疑不是大麻问题,现在节气还早。很明显,布洛克不是执行公务,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只知道有个疯子带了全副武装的突击队在加州没人管。”
拉尔夫·韦温摇晃着站起来,神情忧郁。他拍了两下DL的肩膀:“我让他们进入电脑,再打几个电话。你不会走远吧?”
“准备上山,和武志约好见面的。”
“问他好。”他离开她们,进了屋子。太阳已经落山了,DL和普蕾丽却还有一大串事情要决定。
“你以为我是那种看费尔·多纳休的节目长大的孩子,”普蕾丽脱口道,“十五年后出现在一个女人门前,喊着‘妈咪,妈咪!’哼。我有自己的隐私,有时候还为这打过架。我知道隐私的价值,不会马上就去干涉她的隐私。”
“可是普蕾丽,比起布洛克的问题来,你说的这些就是小意思了。他是个危险人物。”
“我们难道不能抢在他前面找到她?”渴望之情表露无疑,弄得DL低头盯自己的脚,模样活像跳踢踏舞的生手。
“你至少应该看看武志的电脑资料。你是不是有什么原因,不能跟我来?”
她拿出索伊德给她的护身符,放到DL扫描器的范围内,麦加利特主题曲又吹奏起来,主旋律、助奏声部、伴奏——“我只好信你了。”
“你要信自己。如果觉着太荒唐,那就别来,就这么回事。”
“跟我来,见见以赛亚吧。”
她们在车上找到了他。他和“拳头”在一起,哼着几句歌提精神,为今天这场看样子要熬到深夜的演奏做准备。“嗨——她来了!”以赛亚傻笑道,“好消息,小拉尔夫刚刚聘我们去黄瓜酒店演奏。如果行,我们就可以做酒店乐队了。”
“那你们现在要回葡萄园去了?”
他皱起眉,大手放在她肩上,试图解开疑团:“你不来吗?”说着朝DL看了一眼。普蕾丽为他们介绍,还讲了护身符和日本人要报恩帮她的事。“可是我答应你爸——”
“告诉他那张名片的巧遇,就没事了。再说,我跟你们缠得越久,就越有可能给你们惹祸。缉拿通报就贴在车外面,不知道……”普蕾丽说这话的时候,以赛亚望着DL,眉毛挑得像鸟儿拔高时的翅膀。“她很棒,真的。”普蕾丽说。
“你会唱歌吗?”“拳头”就关心这个。他的上唇亮亮的、松松的。
DL微笑道:“如果你们是好孩子,我就唱我的生平故事给你们听。”就这样,当一阵微风拂来吹得周围的树叶颤动不已,当低压灯照亮了小径及柠檬绿和黄色的树丛,当拉尔夫·韦温和他新婚的女儿跳起了一种狐步舞的时候,DL以女忍者的敏捷把一支乌茨枪从枪主的套子里取出来:“喂,帅哥,我借用一下可以吗?”——她用这支枪来做道具,从容走向重新集合起来的“呕迷头”乐队前面摆着的麦克风。她像转动电影里的六响枪那样转动着这支乌茨,随着乐队唱了起来:
只是个小女子拿着乌茨……
只是个姑娘拿一支枪……
我本可以做他个模特,
我本该做个修女姑娘……
噢,这小小的以色列武器
究竟是怎么回事?
整天在沙子里玩,
没有伤着,什么,
懂吗……我的意思——
嗨,先生,放心拿好相机,
姐们儿,放心拿着念珠,
我开的车子是梅塞德斯—本茨,
我自己的事我管得住……
洗个漩涡浴,抛去忧郁
生活充满趣味纯良,
一个带乌茨的少女,
一个扛着枪的姑娘……
拉尔夫喜不自胜,高声叫道:“再来一遍!”DL把枪扔给摸不着头脑的枪主人,以赛亚放慢了节奏,最后八小节每两拍打一下重边镲。这是支老流行歌,美国的听歌老手们每每会疯狂鼓掌。果然如此。还有人喊:“你是谁的枪手?”“你结婚了吗?”
虽然全体“呕迷头”满心指望继续合作,DL却不无遗憾地离开了麦克风,和普蕾丽、以赛亚穿过昏暗的灯光和夜香袭人的茉莉花,来到她停车的地方。这是八四年的环美车,在标准样式上另外添装了减阻装置、两边风笛、通气孔和拱形槽,还有十分醒目的细条图案,由传奇人物“拉哈布拉的拉蒙”制作,主题有好几种,其中包括分娩、妊娠。
“绝了,真的。”以赛亚兴高采烈,轻声道,“这干吗用的?”
“是兜一圈,还是说再见?”
“普蕾丽,我要是教你打鼓的精华——”
她在座位上仰头看他。他高高的身影映在薄雾的背景上,几点疏星透过薄雾照了下来。“见到我爸的时候——”
“没问题。需要的话,我们还可以去瞧瞧你的家。”
“对不住了,大裆裤。”
“很快就没事了。”他跪下来,头伸进车窗里和她吻别:“再演几个广告而已。咬牙挺住,普儿。”
DL又等了两个年轻人一个节拍,然后点燃火花塞。车子喷出恶狠狠却带着乐感的尾气。以赛亚·二·四听到这声音,抱住头悲痛欲绝。环美车伴着“新式玻璃瓶”管乐赞美曲庄严的节奏,后退,转身,发动机燃烧的声音也被弄得很有音乐味。她换档、出发,音乐的风格又相应变化。转来拐去好一段曲径,声音也减弱下来。车子在大门口停了一下,音乐又响了起来,最后融入远在下方的高速公路的嗡嗡声中。
(张文宇 译)
注释:
D和L在英语里分别是“丹瑞尔”和“露易丝”的首字母。同时也是“残疾名单”(disability list)的缩写。
呆宝是迪斯尼卡通片中的一只大象,常被取笑。后来有乌鸦给了它一根羽毛让它学飞,最终飞了起来。
脱口秀主持人。
在以赛亚这样的电视迷看来,电视节目中间插播广告会使人感到很痛苦。所以他以此来比喻普蕾丽目前的处境。
【赏析】
《葡萄园》的主线是少女普蕾丽寻找母亲,在少女寻母的过程中牵引出母亲弗瑞尼茜的故事、父亲索伊德的故事、女忍者DL及日本人武志的故事。小说情节庞杂,几乎每出现一个人物就展开叙述。而这些线索彼此关联,最后汇总到小说主线上。
节选部分正是小说主线普蕾丽寻母的开始,普蕾丽的父亲索伊德是一个有着毒瘾的嬉皮士,靠着“精神残疾”补贴维持家计。有一天联邦检察官率领“反大麻运动”的武装警察突然来到,索伊德知道大事不妙,于是将女儿托付给其男友带走。普蕾丽随男友以赛亚来到旧金山,在拉尔夫女儿的婚礼上巧遇女忍者DL。DL是普蕾丽母亲弗瑞尼茜的昔日旧友,愿意帮助普蕾丽寻找母亲。
从节选的文字中就可以看到,品钦用笔诙谐幽默,语带调侃之意,而由对话构成的事件叙述方式让故事的流程顺畅无阻。节选中“两吨卡尔米内”与比利·跋夫发生争执的部分将作者的语言天赋表露无遗。虽然只是简单的对话与对人物表情、动作的描述,但在一来二去之间已将人物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暴躁的保镖卡尔米内,无赖似的乐队领头比利·跋夫,嘴皮子很快的以赛亚,这些人物走出黑字白纸来到我们面前。
品钦塑造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性格丰富,独具魅力,他笔下的女性形象更是让人难以忘怀。就节选部分中最耀眼的女性形象——DL而言,这个角色不仅在整部小说的进程中极其关键,而且透过语言对话、动作表情的描写更让她成为读者最喜爱的女性——一个泼辣、独具成熟女性魅力、让人想爱而不敢爱的女中豪杰。作者特意安排了一个让DL一展魅力的场景,看着她敏捷地夺过乌茨枪,轻松地说一句“喂,帅哥,我借用一下可以吗?”再见她如转动电影里的六响枪那样转动这支乌茨冲锋枪,随着乐队唱起歌,一个冲锋枪与美女的组合跃然读者眼前: 不愿出名做模特,也不愿修身养性当修女,端上乌茨枪,跳上跑车,做一个扛枪的少女,忧郁与我无缘,洗个澡就会忘却。这样的女子怎能让人不心动?
DL不仅是小说中的魅力女性,同时也是整部小说构架中最重要的一环。这部小说情节多、线索多,虽然这样可以丰富小说内容,但同样会造成阅读困难。尤其当主线情节少女寻母与副线情节母亲年轻时的人生经历相交错时,来回穿插之频繁、情节牵涉之多使读者会感觉身在云雾之中。
作者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在主要人物的故事中融入了一个联系点,即女忍者DL。小说中最具奇幻色彩、最具关联性的角色莫过于女忍者DL了。她自小随父亲学习柔术,后因父亲的工作移居日本从而遇到了教会她忍术的师父。在她的身上体现着西方与东方的结合,具有美国血统的她却拥有高超的忍术。忍术使她可以轻松进入重重把守的集中营如入无人之境,也使她可以轻轻一触就取人性命。而同时,DL几乎和书中每个主要人物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曾经两次搭救过弗瑞尼茜。第一次是在暴 动中把陷入警察和暴动者之间的弗瑞尼茜救上摩托车,这也是她们第一次见面。第二次DL只身进入政治改造集中营,将被布洛克囚禁的弗瑞尼茜救出,这也是她们最后分手的开始。DL曾接受拉尔夫·韦温的任务暗杀布洛克,却阴差阳错地误伤武志,从而和武志一同旅行并成为搭档。而索伊德救过武志的命,这也成为DL与普蕾丽在拉尔夫·韦温女儿的婚礼上相识的开始。可以说,DL是一个救助者也是—个联系者,在她帮助下普蕾丽了解到母亲的过去。
作品以第三人称叙述,然后通过叙述角色的切换来展开情节。作家运用这种叙述方式,把一个故事敲碎重装,分散到每一个人物中,并将少女普蕾丽寻母作为主线把这些分散的故事串联起来。如小说开篇是以单身父亲索伊德为叙述角色,讲述他在一个夏日的早晨醒来,而睡梦中的景象使他感到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向他示警,让他想到一年一度规定日子公开装疯的时间来到了。而当作者需要展开故事情节时,他通过叙述角色间的转换将叙述中心转移到另一个人物的经历上。如节选中普蕾丽离开父亲跟随男友来到旧金山与DL相遇认识,作者将叙述的中心转换成普蕾丽,描写她在照镜子时通过自己的镜像想找到母亲的身影,表现她对母亲的思念和渴望。
《葡萄园》是一部充满奇幻色彩的小说,许多非现实性内容出现在小说中。但是,作家在给小说注入非现实因素的同时,也十分注重现实作品中多处涉及的政治事件。比如美国总统里根和尼克松的名字频繁出现在故事中,并一定程度对小说人物的命运产生影响。弗瑞尼茜是由于里根的经费削减政策而不得不放弃原先从事的职业,她要“出世”使得布洛克扫荡了葡萄园,也使得普蕾丽不得不离开葡萄园。小说中对60年代垮掉派的描写非常之多,大麻、海洛因等毒品的广泛使用,越战造成的社会动荡,政府和执法者的阴谋手段以及学生运动和政府武装镇压这些都成为作品的内容。
(吴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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