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艺术家·巴尔扎克》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在我们提出的有关艺术尊严这一相当重要的问题中,有一些看法可以说是与艺术家本人有关,现在我们先来研究一下,艺术家在社会上所遇到的许多困难,来自艺术家本身,因为凡是不符合凡夫俗子的一切,便会挫伤凡夫俗子,使他感到拘束,感到不满。

不管艺术家的有力是由于他把人所共有的智能不断运用加以锻炼;不管他所施的威力来自大脑的畸形发展,不管天才是人的一种病,犹如明珠之与河蚌;也不管他的身世是替一部著作下注,是替得之于天铭刻在心中的某一独特思想下注,大家公认艺术家本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才能的秘密。他的行动是受某些环境所支配,而各种环境的组合正是问题的奥妙之处,艺术家自己做不了主。有一种力量变幻莫测,非常任性,他就是这种力量的玩弄对象,由它摆布。

某一天,吹来一阵风,一切都放松,连他自己都不觉得。即使能得到高官厚禄,百万资财,他也不拿起画笔,不塑蜡制模,哪怕是片断,不写作,哪怕是一行;如果他尝试的话,那么不是他自己在拿画笔,拿蜡或写字的笔,而是另一个人,是他的第二个他,完全像他的人,那个骑马的,爱说趣话的,嗜酒贪睡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胡言乱语倒很聪明的人。

某一天晚上在街头,某一天清晨起身的时候,或是在寻欢作乐狂饮的席上,会发生这样的事: 一团热火触及这个脑门,这双手,这个舌头;一个字马上就能唤起种种念头;这些念头在滋生、成长、激动。悲剧、绘画、雕塑、喜剧,它们显露的是匕首、色彩、形象和风趣。这是一种幻象,如此短促,转眼即逝,如生死一般;这是像深渊的深不见底,滔滔白浪的壮丽;这是耀眼的丰富的色彩;这是一座群像,无愧于比格马利昂,得此绝代佳人,能迷住魔鬼的心窍;这是一个发噱的场面,病入膏肓的垂死者也为之解颐;那些就是艺术家的劳动,把所有的炉火烧得通红;寂静与孤独打开它们宝藏的门;天下无难事,没有不可能,最后是孕育所带来的,掩盖分娩的剧痛的孕育所带来的喜悦,心醉神迷。

艺术家就是这样的人: 他是专横的意志的驯服工具,听从这一主子的命令,有人以为他自由自在,其实他成了奴隶;有人看见他兴奋激动,如癫如狂,纵情声色,其实他既无力量,又无主见,等于死人。这种连续不断的对照出现在他的庄严的权力中,虚无的生命中,他永远是一个神或者永远是一具尸体。

想从思想的产物上投机牟利的,大有人在,多半是贪得无厌。寄托在纸上的这种盘算,从来不会那样迅速地成为事实。由此艺术家所许的诺言很少能兑现;由此招来了责难,因为这些在铜钱里翻筋斗的家伙不会理解从事思想工作的人,社会上的人以为艺术家经常能够创作,就像办公室内的仆役每天早上拂去办事员的文条上的灰尘那样容易。由此,也招来了贫困。

不错,一种思想往往是个宝藏,但是这些思想,像分布在地球上的金刚石矿一样稀少。需要长时间地去寻找,或者说等待它们要妥当些;需要在无边无际汪洋大海一般的冥思默想中航行探索,测出深度,一件艺术品是一种具有威力的思想,其威力的程度相当于发明彩票,相当于给全世界带来蒸气的物理观察,相当于生理分析,用以替代在调整和比较事件时所用的旧框框。因而,一切来自智慧的行动,不分高下,并驾齐驱,拿破仑是和荷马同样伟大的诗人;拿破仑写了诗就像荷马打了仗。夏多布里昂是和拉斐尔同样伟大的画家,而普桑是和安德烈·歇尼埃同样伟大的诗人。

所以,对于一个牧人,在木块上雕了一个非常美妙的女像,说:“是我发现的!”一个牧人,一个在对他并不存在的事物中,在无人知晓的领域中作探索的人,归根结蒂,也就是对于艺术家,外在世界无足轻重!在神奇的思想领域中所见的一切,他们的叙述从来是不忠实的。柯累乔在创作他的圣母像很久以前,早就赞叹他的圣母光艳照人,使他陶醉在这无上的幸福中。像伊斯兰教的国王一样,只是在自己畅美地享受以后才把这个形象交给你们。当一个诗人,一个画家,一个雕塑家,赋予他们的作品以强有力的真实性,那是因为创作的意图和创作的过程是同时实现的。这样的作品才是艺术家最优秀的作品,至于他们自己特别珍惜的作品,恰恰相反,总是最拙劣的,因为他们和理想的形象早就相处已久,感受过深,反而难以表达了。

艺术家在捕捉思想时所感到的幸福是无法形容的。据说牛顿有一天早晨思考问题,到了第二天早晨,有人发现他保持着同样的姿态,而他本人还以为在上一天。关于拉封丹和卡尔当,也有人提起过类似的实例。

艺术家的创造力变幻莫测,难以捉摸,除此以外,艺术家所特有的这种心醉神迷的快乐,正是招致社会上讲求实际的人的非难的第二个原因,在这些狂热的时刻里,在这些漫长的苦思中,任何杂念不能触及他们,任何金钱的考虑不能使他们动心: 他们忘了一切。德·高尔比埃的话,在这一点上,是千真万确的。是的,艺术家常常只要有“水和面包”就行了。但是,当思想经历了长征,当艺术家和幻想中的人物在寂寞中,在魔术的殿堂里居住以后,他比任何人更需要享受文明为有钱的人和游手好闲的人所创造的舒适的生活。他需要一位莱奥诺尔公主,像歌德替塔索所安排的莱奥诺尔公主那样,关心艺术家的锦绣外套,花边衣领,正是由于经常运用这种出神入化的能力,漫无节制,正是由于对追求的目标深思静观,孜孜不倦,伟大的艺术便招来贫困,潦倒终身。

如果存在着值得世人感激的业绩,那就是某些女性出于至诚,忠心耿耿,关注与爱护这些光辉的人物,这些拥有世界却没有面包的盲瞎。如果荷马遇到像安提戈涅那样的一个女子,也许她也分享盛名,留芳万世。拉·福尔纳丽娜和拉·莎布里埃夫人,她们至今还在使所有爱好拉斐尔和拉封丹作品的人们深受感动,感激不尽。

由此可见,首先艺术家不是一个,按照黎希留的说法,一个利禄之徒,他不是满脑袋贪图财富的商人。他之所以为钱奔波,只是为救燃眉之急;因为吝啬即是天才的死亡。一个创造者所需要的应该是满腔热情;慷慨赠与,哪能容得如此卑鄙的思想。他的得天独厚的才能就是他的连续不断的贡献。

其次,艺术家在常人心目中是一个懒汉;这两种古怪的现象,都是漫无节制地深思冥搜的必然后果,是两种缺陷,加之一个有才能的人几乎总是来自人民。膏粱子弟,王孙公子,养尊处优,豪华奢侈,已成习惯,不会去选择这一困难重重令人心灰意懒的生涯,纵然他也喜爱艺术,但在他跨进社会朝欢暮乐的享受中,这种艺术感情会失去锐气,变为迟钝。于是,有才华的人原先的双重缺陷之所以特别令人厌恶,正是因为它们,由于他的社会地位,似乎被人看作是懒惰和以贫傲人的结果;居然有人把他的劳动时间目为偷闲,把他的不求名利,视为无能。

但是这都还算不了什么。一个人习惯于把自己的心灵当做镜子,让整个宇宙反映在镜中,让不同的地域和风俗,让不同的人物和欲念,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随己所欲地呈现在镜中,这样的一个人必然缺乏我们称之为“性格”的那种逻辑和固执。他有点儿像“窑姐”(恕我说话粗鲁),他像孩子一般,什么东西使他惊异,他就热爱它,着了迷。他体会一切,体验一切。看到人类生活中正反两面的这种高度的洞察力,庸俗的人却称之为判断错误的谬论。因而,艺术家在战斗中可能是个胆小鬼,在断头台上却很英勇;他可能把心爱的情妇当作偶像那样崇拜,后来又并无显著的理由把她遗弃;他对傻瓜们所迷恋的,奉为神圣的最最愚蠢的事表示自己的意见,天真纯朴;他可能毫不在乎自动拥护任何一个政府的人,或是成为一个激进的共和党人,在人们所谓的“性格”中,他表现的却是创作思想的不固定性,他有意识地一任自己的躯体受到世事变幻的摆布,因为他的心灵飞翔在高空,始终没有停止过。他行走,脚在地上,头在天空。他既是赤子,又是巨人。“利禄之徒”一起床就满心希望去看看有声望的人是怎样穿衣打扮的,或是去向上司卑躬屈膝,曲意奉承,他们多么得意啊,面对着这种种永恒的矛盾,出现在一个出身卑微,生活艰难的孤独者身上的这种种永恒的矛盾!他们只等此人呜呼哀哉,成为伟人,然后跟在灵柩后替他送殡。

不仅如此而已,思想可以说是反自然的东西。在太古时代,人类只限于“外在的生活”。而各种艺术,却是思想的滥用。这一点我们没有觉察到,因为我们接受两千年以来的文化遗产就好像后代子孙继承了巨大的财富,却没有想到祖先为积聚这笔家产所付出的辛勤劳动;所以我们不应该忽视,如果我们真正想要很好地理解艺术家,他的不幸和他在世俗生活中养成的乖僻,我们不应该忽视艺术中有超自然的东西,不可思议,最美的作品从来不被人理解。甚至连作品的纯朴也是一种抗力,因为欣赏的人必须知道谜底。广施于内行的人的精神享受,原来隐藏在一所庙堂中,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会说:“芝麻,你开门吧!”

因此,为了把我们的见解,艺术家自己和外行都不大注意的这种见解表达得更有逻辑性,那么我们就试一试吧,说明一下艺术作品的目的。

塔尔玛才说几个字,便把两千观众的心灵引到同一种感情上去,全场激动。这几个字,是无边无际的象征,这几个字,是一切艺术的综合。他只用一个表情就概括了这一史诗场面的全部诗意。在每个观众的想象中,便有了画面或情节,被唤醒了的形象和深刻的感觉。艺术作品就是这样。它在最小的面积上聚积了最丰富的思想,它类似总结、概括,然而愚蠢的人,他们又是多数,居然妄想一下子就能看出是部杰作。其实连“芝麻,你开门吧!”这个秘诀还不知道;他们只能对门欣赏,隔靴搔痒。这就是为什么多少诚实的人只去过一次歌剧院或美术馆,便发誓说,下次再也不上当了。

艺术家的使命是要捉住距离最远的事物的内在联系,是要化平凡为神奇,把两件普通的事物接近靠拢,以期收到惊人的效果,这样的艺术家似乎经常在胡言乱语,不合情理。许许多多人都看是红的,他呢,却看出是蓝的,他对事物的底蕴,事物的内在原因,有如此深入的体会,竟使他欢呼祸患,诅咒佳丽;他赞扬某种缺点,他为某种罪行辩护;他具有疯病的各种迹象,因为他采用的手段越是接近目标,看起来好像离目标越远。整个法兰西讥笑拿破仑在布洛涅军营中布置的核桃壳般大小的小艇,十五年后我们才知道英国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更接近毁灭的边缘。只是在这个巨人垮了以后,全欧洲才认识到他最大胆的图谋。因此有才能的人整天被看做傻子,大智若愚,在交际场中红极一时的人把他看得毫无用处,只能当个杂货店里的小伙计。其实他的精神看得很远,而世人认为如此重要的身边琐事反倒看不见,他正在和未来交谈。于是,他的妻子便说他是个笨蛋。

(沈琪 译)

注释:

比格马利昂: 神话传说中的古代雕塑家,他爱上了自己所做的女神雕像,后爱神维纳斯给雕像以生命,使之与雕塑家成婚。

普桑(1594—1665): 法国古典主义画家。

卡尔当(1501—1576): 意大利数学家、哲学家。

德·高尔比埃(1767—1853): 法国保王党政治家,复辟时代任内务大臣,于1830年退出政治舞台。

拉·福尔纳丽娜: 拉斐尔的爱人。

【赏析】

克里夫顿·费迪曼在最新版《一生的读书计划》中针对巴尔扎克说:“每个人都承认他的成就,但谁也搞不清他的成就到底是什么。”的确,要在众多作品里挑出他的代表作是困难的。总的来看,巴尔扎克的作品对于人类社会关系有着非凡的总体把握和深刻理解,直至今日每个人都能从中读到对自己有益的东西。这篇《谈谈艺术家》显示了巴尔扎克对于艺术活动的精辟理解,也体现出作者对于艺术家社会境况的强烈不满。他明确地提醒世人: 应当怎样正确地看待艺术家?

艺术家是个什么样的称呼?什么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柏拉图的迷狂说把艺术家当作疯子,而艺术的灵感来自他们神志迷乱时感受到的神启,inspiration这个词就兼有“启发”和“灵感”两个意思。19世纪自然科学发展之后,人们试图从大脑的结构上寻找艺术家与众不同的原因,正如巴尔扎克所说,艺术家的威力来自“大脑的畸形发展”,艺术家成了一类头脑不正常的病人。也有人认为,作家之所以能写出东西来,是因为他那个时代环境赋予了他可写的东西,作家的个人历史经过变形成了他的故事。早期的传记批评就是这样分析作家生活的世界和他的故事世界之间的关系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具有很深的艺术修养,他在著名的《作家和白日梦》中认为,作家之所以能创作是因为他们有比常人更充沛的幻想。作家们若不是找到了“写作”这条现实路径来发泄他们过多的幻想,那么他们很有可能走上精神病的岔道;反过来,经常写作(如写日记)便能及时疏导心理障碍,维护心理健康。

但是不管怎样,巴尔扎克指出,思维工作和其他类型的工作具有不同的特质,以至于艺术家们会显得与众不同。可惜的是,平庸的人们却没有看到这一点,艺术家本来应该和科学家、哲学家等高尚的称呼站在同一等级,但是世人有时候却把从事写作的人看成杂役一般。巴尔扎克年轻时有强烈的成名愿望,渴望成为文学上的拿破仑。但是当他的才能得不到赏识,生活拮据的时候,他便抱怨那些握有金钱和权力的人没有眼光,对艺术家不理解也不尊重,看不到艺术家的才能,反而将他们看成傻子,使有才能的人陷于贫困和低下的地位。的确,在巴尔扎克的那个时代,有钱人读诗歌,看戏剧,可是对小说家却不像今天这样看重。但是巴尔扎克的伟大就在于此:“在他之前,小说不属于主流文学,是巴尔扎克使它登上了大雅之堂,上升为主流文学。如今法国人多数是读小说,而这正是从巴尔扎克开始的。”(《巴尔扎克——文学上的拿破仑》,刊1999年4月16日《环球时报》)

由于当时的社会没有像巴尔扎克期望的那样体谅伟大的艺术家,所以他一生都穷困潦倒,债台高筑。为了还债,他不得不拼命写作。这时,他便强烈地感到,一个艺术家要继续他超越俗事的工作,需要外界提供两个条件: 充足的物质和女人充满感情的照顾。于是巴尔扎克一直盼望能得到一个富孀作为支持他事业的妻子。虽然他在这篇文章里辩明: 艺术家需要物质享乐只是一种工作后的休息方式。但事实上他本人的确挥霍无度,生活混乱,以至于一生为金钱烦恼。“他之所以为钱奔波,只是为救燃眉之急;因为吝啬即是天才的死亡。一个创造者所需要的应该是满腔热情;慷慨赠与,哪能容得如此卑鄙的思想。”这段话可以看作巴尔扎克对自己生活方式的解释吧。在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他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一个富孀作为妻子,但是他们之间并不融洽,新婚不久,巴尔扎克便在精美的房间里孤寂地死去。雨果的《巴尔扎克之死》记录了这些情况。

而另一方面,艺术家之所以能不在乎日常琐事,发疯发傻般地痴迷于艺术,乃是因为艺术有它自己的魅力,恰好能牢牢攥住这些充满才智的心灵。艺术超越时代限制,它“捉住距离最远的事物的内在联系”,显示出宇宙和人类的真相。这种魅力是超自然的,常人难以理解的。通常艺术家们的作品不一定能立即得到社会认可,艺术在社会中往往处于边缘地带。就像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一样,其艺术不单得不到肯定,连人品也遭到了怀疑,这样的世界只会令饥饿艺术家蔑视。这就怪不得司汤达和巴尔扎克都要说,只有未来才能理解他们了。他们的信心是了不起的,可是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尊重那些饥饿的艺术家则是我们应当做的事情。在这里,还需注意的一点是: 养尊处优的膏粱子弟们“纵然他也喜爱艺术,但在他跨进社会朝欢暮乐的享乐中,这种艺术感情会失去锐气,变为迟钝”。有多少人占据着“作家”这一高贵的头衔,受人追捧,甚至以文化名人自居,却一个有价值的字也不写!他们早已不是只需要面包和水的艺术家了——人们对他们嗤之以鼻,而把敬意投给那些真正值得肯定的艺术家!

(李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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