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烟起新丰,归雁出云中。
草低金城雾,木下玉门风。
别君河初满,思君月屡空。
折桂衡山北,采兰沅水东。
桂折心焉寄?兰采意谁通。
这是一首闺中思妇伤别怀远之作。
题为别诗,一开篇既不写离别时之难分难舍,也不言别后如何孤独凄凉,而是一连推出四个地名,以寒烟、衰草、迷雾、归雁描绘了苍凉浑涵的塞外风光,构思堪称奇特。至第五句突然点出“别君”,总揽前四句,使读者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幅绝域风光画卷,全是思妇脑中幻化出来的构图。其神思飞越、悬想入痴之状,真是呼之欲出。新丰(故址在今陕西临潼东北)、云中(汉代云中郡辖境包括今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及山西西北一带)、金城(即今甘肃兰州)、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西北),一气盘旋而下,大幅度的位移,形成一种连续行进的动感,征夫“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之景隐约可见,思妇凝想其夫“行行重行行”,深感“君发兮引迈,去我兮日乖”(《秦嘉妻徐淑答夫诗》)的心理活动,被刻画得淋漓尽致。诗人点染塞外荒寒,笔墨简约,但思妇忧念丈夫备受风霜之苦,已尽在不言中。此时,所有的景都成了活景,山山水水都有她丈夫的身影;所有的景语都成了情语,一草一木都融进了无限的情思。不正面道破自己的处境心情,却从对方境遇入手,比直接写思妇的行为动作,更逼真传神地抉示出人物的心理状态,使读者更真切地感受到那镂心刻骨的相思,正是“心已神驰到彼,诗从对面飞来。”
神驰终属幻想,相会毕竟无期,思妇心潮翻滚,禁不住直抒胸臆,全诗遂由虚入实,转向具体描写。“别君河初满,思君月屡空。”她追忆起他们分别在河桥之畔,那满溢的河水,也难以载动沉重的离愁;别后的时间是这样长久,月儿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可企盼夫妇团聚的愿望却一次次落空。李陵《赠苏武诗》有云:“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溪路侧,悢悢不得辞。”河梁遂被诗人们用来泛指送别之地。月夜难眠,更是“闺怨”,“室思”所普遍描写的内容。如古诗云:“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南朝民歌曰:“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子夜秋歌》)等等。思妇的内心独白,看似平实,却能唤起读者心中许多栩栩如生的意象。征夫思妇河桥相别,执手依依,黯然销魂之状,及别后思妇月下孑然伫立,彻夜相思的茕独凄惶,均宛然在目,绵邈幽思,深长情韵,皆能于言外而心会。“满”与“空”,绘景形象,情融其中。“空”字尤灵动传神。唐代张九龄的名句:“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似由此脱胎。在结构上,此二句既承上点明别君之意,又逗出后半篇思君的具体描写,是前后转换的枢纽。
后半篇尽脱“衾寒”、“枕冷”、“怨孤凤”、“羞双燕”的窠臼,但言折桂、采兰二事,语短情遥。兰桂等香花异草,在诗歌中具有丰富的美学意蕴,志士以喻高洁、恋人以喻忠贞,怨女旷夫皆互赠以寄意。读至此,“折芳馨兮遗所思”(《楚辞·山鬼》)“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香。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古诗十九首》)等等清词丽句,纷至沓来,一齐奔向我们脑际,诗的内涵也随之丰富、扩展、升华。拈出衡山、沅水二地,更令人浮想联翩。我们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湘水女神,浮现出湘君、湘夫人乘桂舟,荡兰棹,遗佩襟,搴杜若,“将以遗兮远者”而终于不能相接的情景,绮丽、热烈,而又飘忽、迷茫。闺中人的形象似与湘夫人叠合为一,美丽、轻灵、哀怨、娈婉,全诗亦因之而顿增惝恍迷离的气氛,焕发出浓郁的浪漫气息。南国水乡与北疆绝域相映成趣,显示出思妇征夫“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的遥远距离,突出关山阻隔、心意难通之苦。正所谓“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心焉寄”,“意谁通”,以连发二问收结,言虽尽而意无穷,思妇含情凝睇、怅惘若失之状历历可见,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之声久久不绝。
要言之,本诗浓缩了丰富的内容,鎔铸了富有美学意蕴的诗歌意象,给读者提供了驰骋想象的广阔空间,故虽以六地名入诗而毫无板滞堆垛之感。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用了许多故实,也未尝不可。用事用典的最高境界,乃在于贴切自然,不露痕迹,使人浑然不觉。不知道它用典的,完全可以读懂,知道它用典的,倍感其意味深长。此诗即达到了这样的境界。此外,通篇骈偶,属对工切,体现了晋宋以后“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的时代风气。作者注意变化句式,首二句动词置句中,地名置句尾,次二句地名在句中,“折桂”二句,动词又置于句首。末四句宛然“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颇具民歌风味。用反复格修辞,亦具声情摇曳、感情炽热之妙,遂使全诗气机流动,饶有情致,在众多的同类诗作中,戛戛独造,别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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