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辟的事既然了结,北京表面上安静如常,一切都恢复原状,北京大学也照常的办下去,到天津去避难的蔡校长也就回来了,因为七月三十一日的记上载着至大学访蔡先生的事情。九月四日记着大学聘书,这张聘书却经历了四十七年的岁月,至今存在,这是很难得的事情,上面写着“敬聘某某先生为文科教授,兼国史编纂处纂辑员”,月薪记得是教授初级为二百四十元,随后可以加到二百八十元为止。到第二年(一九一八)四月却改变章程,由大学评议会议决“教员延聘施行细则”,规定聘书计分两种,第一年初聘系试用性质,有效期间为一学年,至第二年六月致送续聘书,这才长期有效。施行细则关于“续聘书”有这几项的说明:
“六、每年六月一日至六月十五日为更新初聘书之期,其续聘书之程式如左,敬续聘某先生为某科教授,此订。
七、教授若至六月十六日尚未接本校续聘书,即作为解约。
八、续聘书止送一次,不定期限。”这样的办法其实是很好的,对于教员很是尊重,也很客气,在蔡氏“教授治校”的原则下也正合理,实行了多年没有什么流弊。但是物极必反,到了北伐成功,北京大学由蒋梦麟当校长,胡适之当文科学长的时代,这却又有了变更;即自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以后仍改为每年发聘书,如到了学年末不曾收到新的聘书,那就算是解了聘了。在学校方面,生怕如照从前的办法,有不合适的教授拿着无限期的聘书,学校要解约时硬不肯走,所以改用了这个办法,比较可以运用自如了罢。其实也不尽然,这原在人不在办法,和平的人就是拿着无限期聘书,也会不则一声的走了;激烈的虽是期限已满,也还要争执,不肯罢休的。许之衡便是前者的实例,林损(公铎)则属于后者,他在被辞退之后,大写其抗议的文章,在《世界日报》上发表的致胡博士的信中,“遗我一矢”之语,但是胡博士并不回答,所以这事也就不久平息了。
蔡孑民在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南京临时政府任教育总长的时候,首先即停止祭孔,其次是北京大学废去经科,正式定名为文科,这两件事情在中国的影响极大,是绝不可估计得太低的。中国的封建旧势力依靠孔子圣道的定名,横行了多少年,现在一股脑儿的推倒在地上,便失了威信,虽然它几次想卷土重来,但这有如废帝的复辟,却终于不能成了。蔡孑民虽是科举出身,但他能够毅然决然冲破这重樊篱,不可不说是难能可贵。后来北大旧人仿“柏梁台”做联句,分咏新旧人物,其说蔡孑民的一句是,“毁孔子庙罢其祀”,可说是能得要领,其余咏陈独秀胡适之诸人的惜已忘记,只记得有一句是说黄侃(季刚)的,却还记得,这是“八部书外皆狗屁”,也是适如其分。黄季刚是章太炎门下的弟子,平日专攻击弄新文学的人们,所服膺的是八部古书,既是《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文选》是也。蔡孑民的办大学,主张学术平等,设立英法日德俄各国文学系,俾得多了解各国文化。他又主张男女平等,大学开放,使女生得以入学。他的思想办法有人戏称之为古今中外派,或以为近于折衷,实则无宁说是兼容并包,可知其并非是偏激一流,我故以为是真正儒家,其与前人不同者,只是收容近世的西欧学问,使儒家本有的常识更益增强,持此以判断事物,以合理为止,所以即可目为唯理主义。《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二册,辑成于民国八九年顷,去今已有四十年,但仍为最好的结集;如或肯去虚心一读,当信吾言不谬。旧业师寿洙邻先生是教我读四书的先生,近得见其评语,题在《言行录》面上者,计有两则云:
“孑民学问道德之纯粹高深,和平中正,而世多訾嗷,诚如庄子所谓纯纯常常,乃比于狂者矣。
孑民道德学问,集古今中外之大成,而实践之,加以不择壤流,不耻下问之大度,可谓伟大矣。”
寿先生平常不大称赞人,唯独对于蔡孑民不惜予以极度的赞美,这也并非偶然的,盖因蔡孑民素主张无政府共产,绍兴人士造作种种谣言,加以毁谤事实,证明却乃正相反,这有如蔡孑民自己所说,“唯男女之间一毫不苟者,夫然后可以言废婚姻。”其古今中外派的学说看似可笑,但在那时代与境地却大大的发挥了它的作用,因为这种宽容的态度,正与统一思想相反,可以容得新思想长成发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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