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适合当官,却不适合当文人;有的人适合当文人,却完全不能适应官场。但也有一种人,既会当官,也会当文人,张代重先生大概就属于这一种。
代重先生在武汉市从事行政领导工作多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市委副书记,当时对他的感觉,是诚恳和平易,丝毫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官架子。等到他退下来,我们的交往才慢慢多了起来。某一日,他送我一本诗集。说实话,收下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当回事,盖因退下来的老同志,多半以诗画自娱,写作热情固然高涨,但常常也只能达到“自娱”的水平。及至夜深人静,心静如水时,再打开他赠送的这本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心醉无人晓》,初读几首,便非常吃惊。这些诗都写得极有灵气,完全不像“票友”所为。没想到在官场磨砺多年且政绩不俗的代重先生,竟然深藏着一颗如此缱绻的诗心。从此我对代重先生刮目相看。
又有一次,大约五年前,我与代重先生又在东湖边上举行的一次迎春书画会上相遇,原以为他是来写诗的,谁知开笔之后,他竟然画了一幅《报春图》。画面上是一枝横斜的梅花,下面是两只作雀跃状的雄鸡。这一次又让我大跌眼镜,问他何时又开始了丹青事业?他笑着说:“我一直喜欢写诗与绘画,但六十年代,家里人认为当文人风险太大,我这才考进了清华大学机械系。”我笑他大半辈子不务正业,直到桑榆晚景才重返艺术的故乡。他报以憨厚的微笑,答道:“闹着玩的,闹着玩的。”
代重先生这一玩可就玩得远了,像小孩子恋上了网络游戏,愈行愈远,迷不知终其所止了。
慢慢地,代重先生画的鸡在圈子内小有名气了,在江城为人知晓了,并由鸡兼及其他灵禽与小兽,由梅而及桃、荷、菊、芦苇等。
日前,代重先生拟出一本画集并举办个展,希望我给他写个序言,我爽快地答应。品鉴老友的艺术,说点知己话儿,是一种快乐的事。
花了几天时间,欣赏了代重先生两百余幅画作之后,再联想到他的人生阅历与言行举止,便想起了一些可以言表的话头。
前年代重先生画过一幅斗方,名《晓来观花着霜否》,画面极简洁,左上角是一枝横斜的黄菊,右下角站着一只伸着脖子盯着菊花的八哥。那八哥观察菊花的神情十分有趣,小大人似的,既关注,又好奇。同一年,他还画过一幅无题画,垂着的几根参差不齐的丝瓜之下,一对看似相濡以沫的鸡夫妻领着几只活泼的小鸡娃在嬉闹,一看这“鸡家乐”,就会联想到农家乐,究其实,我们会从这幅画中领悟,宁静而惬意的生活实乃是滋养人间的天籁之乐。
类似的画不少,从中我们可以窥见代重先生的心灵,他已完全摆脱了当下社会的燥气,但他并不作哲人状,板着面孔去批判流俗,而是让一颗安静下来的心去贴近生活的真谛,用一双洗去尘虑的眼睛捕捉瞬间的美。
代重先生画作的另一个特点是充满了童趣。
去年,代重先生画了一幅名为《山桃正红时》的画。画面的主角是四只偷桃吃的猴子,这些猴子们的馋劲儿毫不掩饰,看了让人忍俊不禁。在另一幅画上,他又画了两棵斜站着的白菜,旁边,又卧了几只未褪笋叶的胖兜兜的竹笋。这画面简单,似乎只是随意勾勒的未定稿,但他却给这幅画取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名字,叫《布衣兄》。白菜与笋,是再普通不过的园蔬山珍,是普通人吃的食品。所以,代重先生称它们布衣兄,这虽属调侃,却毫无讥刺之意。
童趣来于童心,对于老于世故的人来说,童心既不可望,也不可及。明代的大思想家李贽专门著有《童心说》,言童心为天地之本心。常言说人心险恶,指的不是童心,而是被名利熏染过的心机。还有一句话叫返老还童,这种返回,是铅华落尽,返朴归真之意。代重先生通过画笔,让我们看到了他的平而无奇,淡而有味的归真之路。
还有一点需得提及的是,代重先生的花鸟画中,有着鸡犬桑麻、瓜豆如诗的田园诗味道。他好用翠绿、明黄、嫣红等灿烂的色调,在水墨上渲染大自然的众生之美。云气氤氲的河山,点水桃花下游过的水鸭,待枯莲蓬上歇着的一只蜻蜓,觑着篱菊的一只斗鸡等等,都让我们看到了恬淡如蜜的生活,云卷云舒的闲适。有时候,代重的笔意还有一些夸张,如《新雨洗荷》,一群白鸭在丰盈如云的墨荷中穿过,知白守黑的东方意象,在这种动静相宜的对比中得到了体现。
代重先生水墨的技法也许缺乏专业的训练,但他笔下的花鸟虫鱼无不充满灵性。在艺术领域里,技法永远是第二位的,那些诠释心灵,理解生活的作品永远高居上游。这样的作品不会“神龙不见首尾”,而能够让人一看就懂,但又不至于浅薄,你可以从中读到作者的心灵与阅历。代重先生的作品并不是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但是,他却已经走在这样的路上。
2013年11月10日于悦兮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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