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词作于己未年（1199），当时辛弃疾闲居江西铅山瓢泉，已经遭受排挤多年，处于政治失意时期。庆元党禁以来，接连几年间对士大夫的迫害愈演愈烈，多人被迫害致死。辛弃疾虽然幸免一死只是被罢官免职，但他一直坚持反对党争，主张举国团结抗敌，在大是大非面前勇于坚持正义。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便以这天夜间所梦为题材，写下了这篇有感而发的记梦词。词中开首两句总摄题旨，接着叙述五事，并化用四个历史典故，列举重要的相关人物深化主题，结韵借庄周梦中化蝶事，点醒一个“梦”字以自我开解：恨又如何？人生不过梦一场。
【原文】
己未八月二十日夜，梦有人以石研屏见饷者①。其色如玉，光润可爱。中有一牛，磨角作斗状。云：“湘潭里中有张其姓者，多力善斗，号张难敌。一日，与人搏，偶败，忿赴河而死。居三日，其家人来视之②，浮水上，则牛耳。自后并水之山往往有此石，或得之，里中辄不利。”梦中异之，为作诗数百言，大抵皆取古之怨愤变化异物等事，觉而忘其言。后三日，赋词以识其异。
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③。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④。郑人缓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梦，沉痛化余，秋柏之间既为实⑤。
相思重相忆。被怨结中肠，潜动精魄。望夫江上岩岩立⑥。嗟一念中变，后期长绝。君看启母愤所激，又俄顷为石⑦。
难敌，最多力。甚一忿沉渊，精气为物⑧，依然困斗牛磨角⑨。便影入山骨⑩，至今雕琢。寻思人世，只合化，梦中蝶⑪。
【注释】
①石研屏：即石磨屏。饷：赠。②识（zhì）：记。③“恨之极”两句：千古以来，恨极之事难以销磨。销：消灭、消散。④“苌弘（cháng hóng）”三句：典出《庄子·外物篇》：“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而为碧。”苌弘：周之大夫，抱恨而死。苌弘化碧是传说，形容刚直忠正，为正义事业而蒙冤抱恨。极言其怨愤而忠贞精诚。⑤“郑人缓也泣”以下五句：典出《庄子·列御寇篇》：“郑人有名缓者，于裘氏之地读书三年，成为一名儒家学者，他的乡里和家族均受益不浅。他又教育其弟成为墨家学者。但儒家和墨家辩论时，其父却攻儒助墨。十年后，缓自杀。缓父梦见缓对他说：使你儿成为墨家学者的是我，你何不看看我的坟，我已化作松柏并结出果实了。”辛词举此事，说明缓也怨愤而死，精诚所至，化为松柏之实。缓：此指人名。⑥“被怨结中肠”三句：典出《初学记》引《幽明录》：“武昌北山上有望夫石，状若人立。古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携弱子饯送北山，立望夫而化为石。”⑦“君看启母愤所激”两句：相传夏禹娶涂山氏之女，生子夏启，而其母化为石。典出《汉书·武帝本纪》：“朕用事华山，至于中岳，获驳鹿，见夏后启母石。”俄顷（é qǐng）：片刻；一会儿。形容很短时间。⑧精气为物：古人认为宇宙万物由精气构成。⑨困斗：谓处绝境仍顽强搏斗；亦指围困而攻之。⑩山骨：谓山石。语出韩愈《石鼎联句》：“巧匠靳山骨”。⑪“寻思”三句：谓是非难论，人生如梦。此引用庄周梦中化蝶事。《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寻思：不断思索。
【译文】
己未八月二十日夜，我睡梦中有人拿着石研屏赠送给我。这块石研屏色泽如玉，光润可爱。石研屏中有一头小牛，磨角呈现出斗状。这个人说：“湘潭里中有一个姓张的人，力气巨大而且善于搏斗，号称‘张难敌’。有一天，他与人搏斗，偶然被击败，于是就忿忿然跳入河中而被淹死。过了三天以后，他的家人来到河边找到他的尸体，发现已经浮在水面之上了，不过却变成一头牛了。自此之后，连同这水岸之上的山上到处都有这样的石头，如果有人把它拿回家，那么就会对里中不利。”我在梦中对此感到很奇怪，为此写下数百字的诗赋，大抵都是取用了古代曾经发生过的一些因为怨愤而变化异物等诸多事例，一觉醒来之后，却忘记了其中很多语言。又过了三天以后，才写下这首词以便记录其中的怪异。
怨恨真是到了极点，而怨恨到了极点就无法消散磨灭。周之大夫苌弘含恨屈死于蜀，人们常说，他的血三年以后化为了碧玉。郑国人缓也曾泣涕相告：我修学成为一名儒家学者，随后又教育我弟成为墨家学者。可是当两派争论时，我父亲却出面攻击儒家学说，而去协助墨家学说，造成了我抱恨而自杀的后果。十年之后，我托梦给父亲并且告诉他，满腔沉痛所化成的我，就是我那坟冢上的秋柏之间早已结出的累累果实。
相思又相忆到了极点，也容易转为怨恨。愁怨结于衷肠，会暗地里牵动精神魂魄，让人哀痛彻骨。你看那江岸边上傲然矗立的“望夫岩”，可谓比比皆是。可叹的是，还有只因一念之差而生出变故，以致于终身难以挽回的。你不信就请看，远古时期夏启的生母因为被怨愤所激，也是顷刻之间就化成了石头。
再看那湘潭里中的张难敌，最勇敢而力气超群。他甚至一气之下而沉入深渊，他的精气凝聚而化成神物，依然是身处绝境而顽强搏斗，将磨角斗牛困于砚池之中。最后他的身影化入山石里，致使山石至今都是难以雕琢。现在仔细想来，人世间，仅有的一次物、我交合的幻化，就是庄周梦中化为蝴蝶，亦幻亦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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