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坛是个道观,离我家很近。由傅公桥往东走十来分钟就到。观枕澄子河,门外是一条一步可以跨过的水渠,水很清。沿渠种了一排柽柳。渠以南是一片农田,稻子麦子都长得很好,碧绿碧绿。五坛的正名是“五五社”,坛的大门匾上刻着这三个字,可是大家都叫它“五坛”。有人问路:“五五社在哪里?”倒没有什么人知道。为什么叫个“五坛”,“五五社”?不知道。道教对数目有一种神秘观念,对“五”尤其是这样。也许这和“太极、无极”有一点什么关系,不知道。我小时候不知道,现在也还是不知道。真是“道可道,非常道”!
五坛的门总是关着的。但是门里并未下闩,轻轻一推,就可以进去。
门里耳房里站着一个道童,管看门、扫地、焚香。除他以外,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天井两头种了四棵相当高大的树。东边是两棵玉兰,两边是两棵桂花。玉兰盛开,洁白耀眼,桂花盛开,香飘坛外。左侧有一个放生池,养着乌龟。正面的三清殿上塑着太上老君的金身,比常人还稍矮一点。前面是念经的长案,长案上整整齐齐地排了一刊经卷。经案下是一列拜垫,盖着大红毡子。炉里烧的是檀香,香气清雅。
五坛的道士不是普通的道士,他们入坛,在道,只是一种信仰,并不以此为职业,他们都是有家有业,有身份的人。如叶恒昌,是恒记桐油楼的老板。桐油楼是要有雄厚的资金的。如高西园,是中学的历史教员。人们称呼他们时也只是“叶老板”、“高老师”,不称其在教中的道名。他们定期到坛里诵经(远远的可以听到诵经的乐曲和钟磬声音)。一般只是在坛里,除非有人诚敬恭请,不到人家作法事。他们念的经也和一般道士不一样,听说念的是《南华经》——《庄子》,这很奇怪。
五坛常常扶乩,我没有见过扶乩,据说是由两个人各扶着一个木制的丁字形的架子,下面是一个沙盘,降神后丁字架下垂部分即在砂盘上画出字来。扶乩由来已久,明清后,尤其盛行。张岱的《陶庵梦忆》即有记载。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录了很多乩语、乩诗。纪晓岚是个严肃的人,所录当不是造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以为这值得研究研究,不能用“迷信”二字一笔抹杀。
每年正月十五后一二日(扶乩一般在正月十五举行),五坛即将“乩语”木板刻印,分送各家店铺,大约四指宽,六七寸长。这些“乩语”倒没有神秘色彩,只是用通俗的韵文预卜今年是否风调雨顺,宜麦宜豆,人畜是否平安,有无水旱灾情。是否灵验,人们也在信与不信之间。
关于五坛,有这么一个故事。
蓝廷芳是个医生,“是外路人。”他得知五坛的道士道行高尚,法力很深,到五坛顶礼跪拜,请五坛道长到他家里为他父亲的亡魂超度。那天的正座是叶恒昌。
到“召请”(把亡魂摄到法坛,谓之“召请”),经案上有的烛火忽然变成蓝色,而且烛焰倾向一边,经案前的桌帏无风自起。同案诵经的道士都惊恐色变,叶恒昌使眼色令诸人勿动。
法事之后,叶恒昌问蓝廷芳:
“令尊是怎么死的?”
蓝廷芳问叶恒昌看见了什么。
叶恒昌说:“只见一个人,身着罪衣,一路打滚,滚出桌帏。”
蓝廷芳只得说笑话:他父亲犯了罪,在充军路上,被解差乱棍打死。
蓝廷芳和叶恒昌我都认识。蓝廷芳住在竺家巷口,就在我家后门的斜对面。叶恒昌的恒记桐油栈在新巷口,我上小学时上学,放学都要从桐油油栈门口走过,常看见叶恒昌端坐在柜台里面。叶恒昌是个大个子,看起来好像很有道行。但是我没有问过叶恒昌和蓝廷芳有没有这么回事,一来,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二来这种事也不便问人家。
但是我很早就认为这只是一个故事。
而且这故事叫我很不舒服,为什么使我不舒服,我也说不清。我常到五坛前面的渠里去捉乌龟。下了几天大雨,五坛放生池的水涨平岸,乌龟就会爬出来,爬到渠里快快活活地游泳。
《庄子》被人当做“经”念,而且有腔有调,而且敲钟击磐,这实在有点滑稽。
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七日
(载一九九四年第五期《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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