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不二》笔花四照》原文

作者:冯唐 栏目:冯唐诗集 2020-08-22 15:13:06

如何成为一个怪物

《不二》笔花四照

从2007年初到2011年初,时间的缝隙中,写了《不二》这九万字的小长篇。这是一件非常不靠谱的事儿:用挤出来的休息养命时间写了一个不一定出版的小说。算是送给自己四十岁的生日礼物吧,祝自己继续困惑,继续不知死之将至。

不能出版,贴上附录四个,不要脸地号称“笔花四照”。

■ 附录1 第零章:伪经

2007年3月8日,我坐在兰州机场的候机厅,窗外大雪,我在窗子里面等待飞往敦煌的飞机除霜完毕。

客户是个国家石油公司,每年在固定资产上花上千亿的钱。总部总想把花钱的权利收上去,地区公司总说,我操你妈。本来这次去地区公司访谈,应该我一个女同事出差,但是她前天小产,身心愁苦,不明白她肚子里的肉为什么被判了死刑,问天问地,无法释怀,于是让我来顶替。

第一站是兰州,从机场坐出租出来,道边的树木都长得比别处尖酸刻薄,溜着肩膀,缩着下巴,不像好人。中饭就开始喝酒、吃面、抽兰州牌香烟,香烟壳上有紫蓝色的飞天。负责招待的副总说,晚上我带你去城里逛逛,兰州晚上像香港,白天像阿富汗,我们都像塔利班,操总部这帮小畜生他妈们一千遍。最后一句是他肚子里的声音,我没怎么仔细听都听见了。

第二站是敦煌,青海公司的后方总部。据说,青海公司有三个总部,两个在沙漠的盆地里,一个在敦煌,三个总部成三角形,相隔六百公里戈壁盐碱地。彼此往来的方式两种,直升飞机和丰田大霸王。直升飞机飞得快,死得也快,大霸王结实,坐大霸王的人,屁股也得长得结实,尾椎骨尖都被颠平了。

坐在兰州机场很久,买了两次方便面,都泡热水吃了。广播里先是说,因为飞机延误所以飞机延误,然后说,因为天气原因所以飞机延误,再然后,我看见两个人没有任何保护爬上飞机尾翼,用个铁铲子刮尾翼上的冰块,冻得跟孙子似的。

冰块看不到了之后,我被通知上飞机,我找了个前排的座位,一屁股坐在一个大胖子旁边,大胖子眼窝深陷,一看就非我大汉族类。飞机起飞之前,一个双奶无边的空嫂对我身边的大胖子说,飞机太小了,需要平衡,你到最后一排左面就座。大胖子脸一红,指着我,用不清晰的汉语说,为什么不让这个人挪动?空嫂说,他瘦得跟杆儿似的,于事无补。大胖子脸再一红,说,你自己为什么不坐到后面去?你没瘦得跟杆儿似的。空嫂脸一红,说,信不信我叫乘警扔你出去?

从敦煌机场下来,海蓝的天,屎黄的地,树更小,但是毫不猥琐,叶子稀疏,精神健硕,紧缩成一束,仿佛一个个七天七夜水米未进的托钵僧。酒店前厅巨大,柱子上飞金龙,池子里飞金鱼,我和前台的服务员交谈,感觉我们的个子都很渺小,因为回音,提高了嗓音还是挺不真切。

入住之后,有个瘦小的男人掐灭烟卷,尾随我进入电梯,瘦小但是毫不猥琐。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纸,说,这是我上周在鸣沙山后山捡到的。后山捡到的,都是唐朝或者唐朝以前的东西,同时还找到些虎骨和虎牙,你看看,值多少钱,你想不想买。我粗通古玉,对旧版书毫无了解,但是知道,这种事儿,一百件中有一百件假的,如果是真的,那是古董商犯蒙,给你拿错了。

我没敢上手,怕是碰瓷儿,悄悄瞥了一眼,纸是真黄、真薄,看着真老,仿佛一吹就破,封面枯笔写着《不二甲乙经》,枯墨画着一个和尚,脸如满月,身躯妙曼,腰弯如钩,脊椎如簧,自己在让自己快活,笔意近明末石涛,近我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厕所看到的壁画。我说我出十五块吧。瘦小男人说,再加五块,给你了。我说,好。

我洗了手,看了一宿。当晚大雪,如菩提树叶,如手掌,如渡船。月亮细窄,但是贼亮,灭了酒店房间的灯,合上全部窗帘,还是遮不住,直接刺进胸膛。卷子的文笔一般,文白掺杂,显然经过多人多次酒后药后女人后的高骇阅读和肆意篡改,笔迹和文风都有明显差异,至少有三个以上的男人,或猥亵,或愁苦,对最终版本做出过实质性的贡献。禅宗和尚中,文盲和禅油子从来丰富,见佛杀佛,见祖呵祖,连教宗最根本的《坛经》都改得面目全非。我无法完全辨别这卷《不二甲乙经》的真伪和添改先后,但是翻阅后莫名其妙地失眠,然后反复做梦,梦见非我大汉族类的胖子把那玩意儿埋进属我族类的空嫂的双奶,然后在凌晨坐起来,打开电脑,作为另一个猥亵而愁苦的男人,一边录入,一边再次肆意篡改这个真伪难辨的敦煌卷子。

■ 附录2 第一千零一章:玄黄

佛终于露出一个巨大的微笑,这个微笑再也没有在他脸上消失。

关于这个微笑,前世有很多预言,后世有很多传说。其中一个预言是,千亿年之后,有佛露出微笑,其大小超过荷花,不可估量,其色碧如菩提树叶,从不同角度看过去,有不同的深浅。预言又说,当这个微笑出现的时候,这个佛就得到了可以传授的道,他就成了时间和空间里唯一一个可以救众生的佛。和这个佛相关的一切都可以被无限细分,每个细分都完整无损,包含全部佛法,众生和任何一个细分接触,都有了悟佛法的可能,了悟之后,脱离生死,永无烦恼。佛露出这个微笑之后,就一动不动了,这个一动不动的位置偏僻,十天之内,只有五千人设法穿越山水而来,具礼膜拜,心生感动。比这五千人多十倍百倍千倍的人听说了这个事儿,开始变卖家产,放下手头的工作,离开家人,向佛赶来。在沿途山谷的入口,渐渐出现了小型集市,一些桥梁开始在宽一些的河面上铺设,一些木筏和皮筏出现在久无人迹的圣河里,筏子上的人相互搂抱,彼此不太说话,眼神简单而复杂,仿佛要去的那个地点是一切的终结又是一切的开始。礼佛而来的众生沿途取食,也和当地人交流一些他们沿途耳闻目见的事情。众生经过之后,沿途几个小国相继发生了内乱,几个口碑很差的国王被打死了,几个口碑很好的国王也被打死了,无论口碑差还是好的国王,面对暴徒的时候,都高喊:“你们要干什么?”暴徒们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更加暴怒,把国王往死里打。国王成为尸体之后,衣服被抢走,肚皮白软,阳具埋没在凌乱的阴毛里,远远看,难分男女。

距离此佛最近的舍卫国很快向国民阐述了这事儿官方的真相:没有什么佛,也没有佛法,更没有佛得无上佛法这回事儿。这个所谓的佛是一个遥远小国的逃犯,很久以前,他在那里策动暴乱失败,躲进山林研究火、罂粟、经血、酒等物质,发现了能使众生六觉紊乱的巫术。舍卫国国王的武士们来到佛面前的时候,佛已经一百八十天没吃没喝,没有改变笑容。武士们的乱刀砍到佛身上,血流出的速度很慢,颜色如珊瑚,脸被砍成肉糜,微笑还没消失,武士们看过去还是绿色的,大过莲花。佛成为尸体之后,平时遮体的茑萝藤蔓还在,远远看不到肚皮和阳具。武士们放了一把山火,火势很大,多数痕迹在火中消失。等火基本熄灭之后,武士们齐齐回来,他们也听过预言,在灰烬中拾起不同大小的残留的骨头,向四面散去。

五百年之后,这些武士们的后人偶尔相遇,背诵佛死前没有记录和整理的佛法,彼此一字不差,但是他们对于佛骨舍利大小、形状、颜色、光泽、重量、气味等等的描述完全不同。有的说,佛指大小如人指大小,黄润如玉。有的说,佛指大小如人的手掌,空隙中嵌满珍珠。不认同的质疑,佛又不是剑齿虎,牙齿怎么能如手掌大小。亲见的人反驳,佛的身体像山一样巨大,牙齿怎么不能如手掌大小?何况,你见过绿色的大过荷花的一百天不消失的微笑吗?

佛被火无限细分的三百六十五天之后,一个头发黑亮的女人出现在舍卫国的都城,逢人便说她知道的真相。

十年前,佛被圣河河水冲带到舍卫国都城旁边这个山丘,这个女人看着他醒来,觉得他非常像自己早夭的第一个孩子,给了他一个盛了水的陶罐。佛谢了女人,用逐渐恢复的力气挥手让女人离开,他说,女人的头发好看,他的责任没完,他要通过他的肉体找到一个他丢失了很久的东西,这个东西对于众生的意义超越他的肉身。

三百六十五天之前,这个女人再次在这个山丘见到佛,佛已经变成了山丘的一部分,女人感到巨大的心痛,拨开和佛颜色一样的一些石头和土块,露出佛的全身。佛说,他好久没喝水了。女人喂陶罐里的酸奶给佛喝,佛喝到最后一滴。有了些气力的佛伸手抓了女人的头发,和女人一起睡了,佛醒来的时候,梦里的一切都在,胃里的酸奶,身边的女人,还有抓着的女人的头发。他沿着抓着的头发看着头发末端没随梦消失的女人,女人点点头,他们眼前的一切和他们两个在梦里看到的完全一样。

佛和眼前的人一样,眼前的人都和胚胎一样,胚胎都和佛一样,佛的每个部分和眼前的景色都和宇宙开始的时候一样。

宇宙开始的时候,是黄的,一种无限遥远而透明的黄色,一万年换算成长度就是股沟到龟头的距离。一时,一处,佛露出一个巨大的微笑,这个微笑再也没有消失。

■ 附录3 代序:三点说明

第一,小说纯虚构。时间、地点、人物、器物、起因、经过、结果如有类同,纯属巧合。

第二,写作纯真实。在一时一刻一处,一切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如你如我。手指敲击键盘,想起记忆中闪烁的事儿,雪片儿大过眼神儿,文字和山鬼就落满了窗外的南山。这个真实大过键盘和手指,大过你我,它不容置疑。

第三,内有异兽,摄人魂魄,量小就别看了。不负责通过满足一般审美习惯让人身心愉悦,不负责歌颂现有正见维系道德基础,不负责遵从主流把人往高处带。杀父杀母,佛祖前忏悔。杀佛杀祖,什么地方忏悔?

■ 附录4 代跋:我为什么写黄书

有某个女性读者朋友问:“我不奇怪你会写黄书,但是你为什么要写?只是为了发泄吗?为什么啊?啊?”

有某个女作家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的核心读者群是三十五岁到五十五岁的中年妇女,她们正在相夫教子,和绝经和绝望搏斗,渴望爱情。她们需要的是浪漫爱情和到深情拥抱为止的性幻想,不是书。你这样转型,是自掘坟墓。”

实际情况是,从二十多年前我捣腾汉字开始,我写作从来不是为了功名利禄、经世济民、传道解惑、净化心灵,从来都是为了发泄,从来都是被使命驱动、神鬼附体、龙蛇入笔,从来都是为了一些细碎的、肿胀的、一闪一闪无足轻重的原因。瞬息间我也羡慕过靠写作一年挣成岭成山的银子,名气大到需要戴墨镜上街,签名售书时千万双手在面前挥舞,被扔臭鸡蛋、可口可乐或花朵,但是那些只是瞬息间。更多的时候,我告诫自己,最不能忘记的是写作带给我的单纯的细碎的离地半尺的快乐。我的脑袋是炼丹炉,不是必胜客的烤箱。刘勰评价作为最好中文之一的《乐府》,“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欧阳修评价自己,“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告诫自己,淫荡书卷,这样的志向已经够高了,我没有更高的志向。

总结我写黄书的动机如下:

第一,自《肉蒲团》之后,过去二百年中,没有出现过好的汉语黄书。即使是李渔的《肉蒲团》,也是唠唠叨叨,认识水平低下。总共二十章,论证自己是佛教启蒙读物而不是黄书就用了前三章,论证使用女人伤身体又用了三章,论证因果报应又用了三章。

第二,写黄书不易。写得不脏,和吃饭、喝水、晒太阳、睡午觉一样简单美好,更难。手上正在写这个《不二》是按这个要求做的一个尝试。

第三,小时候壮烈装逼成长时,常看文艺片,惊诧于人类头脑的变态程度,也常看毛片,听说自摸严重危害健康而惶恐终日。总想,为什么暴风雨不能来得更猛烈些呢?为什么美好的文艺片和美好的毛片不能掺在一起?这样,会不会给人们一个关于美好生活的全貌?具体操作时,才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灵肉过渡的别扭程度,远远大于清醒和入睡,稍稍小于生与死。

第四,眼看快四十岁了,现在不写,再过几年,心贼僵死,喝粥漏米,见姑娘只想摸摸小手,人世间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十万字了。现代医学看得仔细,男人也有绝经期,“老骥明知桑榆晚,不用扬鞭自奋蹄” 。

第五,我们下一代这么美好,如果都靠看非我族类的日本AV和非我教义的基督教派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巴黎屋顶下》启蒙,作为中文作家,我内疚。

第六,希望在过程中自我治疗好过早到来的中年危机和抑郁症。

至于这本黄书的风格,我是经过反复摸索的。

首先,写完《北京,北京》之后,我决定不再写基于个人经历的小说了。基本意思已经点到。对于成长这个主题,《北京三部曲》树在那里,也够后两百年的同道们攀登一阵子了。

在成长之外,我决定写我最着迷的事物。通过历史上的怪力乱神折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的谬误和真理。先写《子不语》三部。

开始构思《不二》的时候,想分甲乙卷,甲卷写禅宗在中晚唐的西安,乙卷写禅宗在中晚唐的敦煌。甲卷纯情欲,乙卷纯精神。甲卷估计在网上也贴不了了,乙卷或许只有北医六院(简称“神六”)的病友能有耐心从头读到尾了。但是写作过程中,越来越觉得这样太装逼,太二了。决定还是按现在这个样子,合在一起写,淋漓而下,意尽而止。听说2月14日也被定成了国际癫痫日,看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过程中发现,我一不留神,又把黄书写成了情书,恰恰符合可以正式放到报纸标题的那个词——“情色”。看来读者群的确存在细分,《肉蒲团》服务于手淫,《不二》服务于意淫。

过程中发现,这本书的流传很可能让我多了一种精神和世俗掺杂的死法:被没参透的佛教徒打死。这个世界,任何时候,参透的佛教徒都远远少于没参透的。我甚至梦见,我被棍僧乱棍打死在中非的草原上,秃鹫就在天空飞,竟然一点也不害怕。梦里我听见《金刚经》中的句子:“须菩提!于意云何?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是人所得福德,宁为多不?”须菩提言:“甚多,世尊!何以故?是福德即非福德性,是故如来说福德多。”“若复有人,于此经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胜彼。何以故?须菩提!一切诸佛,及诸佛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皆从此经出。须菩提!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嘿嘿,其福胜彼,来吧来吧,小宝贝。

过程中发现,编故事,其实不难,难的还是杯子里的酒和药和风骨,是否丰腴、温暖、诡异、精细。

是为后记。

2009年1月至2011年1月
北京,香港,深圳,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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