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参《碛中作》与《过碛》
在盛唐诗人中,与高適并称的岑参(约 715—770),以擅长写边塞诗而享有盛名。他久佐戎幕,曾到过现在新疆的库车、轮台、破城子等地,对边塞生活有比较长期的亲身体验,对天山一带的气候、物候有比较丰富的感性知识,因而他的边塞诗多以瑰异雄奇的西域风光为背景,呈现其独特的色彩,显示其独特的情调。最能代表这一风格特征的是他以七言歌行体写的那些名篇,如《走马川行》、《白雪歌》、《热海行》、《火山云歌》,等等;但在他的绝句中,也不乏佳作。下面一首题为《碛中作》的七绝就也很有特色: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
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这首诗是作者于玄宗天宝八载(749)第一次出塞赴安西途中所写。诗的第一、二两句“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是从距离上极言此行之远,似将进入天宇;从时间上计算离家之久,已见两度月圆。这两句,景中寓情。可以想见:诗人在如此漫长的途程中,目极天边,仰望明月,其旅思乡情自是纷至沓来、交集心头的。下句的“辞家”与上句的“西来”互为呼应。句中的“见月两回圆”,既是表明“辞家”的时间,也暗含月圆人不圆的联想、对比和慨叹。明月往往会触发诗人怀乡念远的情思。李白的《静夜思》诗中“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两句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诗中“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两句,就道出了这种望月生情、因月寄意的共感和遐想。岑参在这次西行中,一路上写了十多首诗;诗中多次写到月亮,如“铁门关西月如练”(《银山碛西馆》)、“那知故园月,也到铁关西”(《宿铁关西馆》)、“沙碛人愁月”(《岁暮碛外寄元伬》)、“汉月垂乡泪,胡沙费马蹄”(《碛西头送李判官入京》)诸句,都可与这首诗中的“见月”句参证,足以说明:这一句不仅是计算时间,而是蕴含有无限情思的。
诗中第三句“今夜不知何处宿”,写出了旅人的凄惶之状。这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句子。句中的“今夜”两字既与上面第二句的“见月”相绾合,句中的“不知何处宿”五字则又与下面第四句“平沙万里绝人烟”相钩连。如果就因果关系而言,正因大漠上杳无人烟,所以才投宿无处。前句是果,后句是因,在写法上是先见果,后叙因。与这两句诗相似的有权德舆《舟行夜泊》诗中的“今夜不知何处泊,断猿晴月引孤舟”,陈羽《小江驿送陆侍御归湖上山》诗中的“今夜渡江何处宿,会稽山在月明中”,张籍《望平驿作》诗中的“日暮未知投宿处,逢人更问向前程”。但这些诗句都不及岑参这两句的境界之阔大。这三、四两句与一、二两句合起来,展现的是平沙莽莽、夜月当头、于荒凉中见壮阔的景象,表露的是身赴绝域、心存故园、于愁苦中见豪迈的情怀。而此景此情又是两相映照、融为一体的。
岑参的绝句中,可以视为《碛中作》的姊妹篇的,还有一首题作《过碛》的七绝:
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
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
这首诗显示的,也是作者在大漠上行旅时所望见的景色和所产生的感觉。首句“黄沙碛里客行迷”,是写置身于这一荒漠中,不仅感到前路迷茫,不知何往,如韦应物《调啸词》所写的“东望西望路迷”;而且感到心情迷惘,无所归依,如韦庄《菩萨蛮》词所写的“此时心转迷”。句中的这个“迷”字,如果与作者的另一首《宿铁关西馆》诗“乡遥梦亦迷”句中的“迷”字合参,可能还含有回首万里、归路亦迷的意思在内。下面一句“四望云天直下低”,则回应这一句,描写在广阔平远、一无遮拦的视野下,四面望到地平线时所形成的云天低迷的印象,而这一印象正引出或加重了行客的迷失心情。照说,天无形体,不可能“直下”,也无所谓“低”;但这个“低”,虽属视官的错觉,却是望中的实感。陆游《游修觉寺》诗中的“天向平芜尽处低”句,写的也是这样一个错觉和实感;而岑参所写的,更是在西北高原上、浩翰沙漠中带有地理特征的特别鲜明、特别强烈的感受。诗的第三句“为言地尽天还尽”,直承这第二句。正因望中云天四垂,低与地连,所以进而觉得地到了尽头,天也到了尽头。诗人到达安西后,在《碛西头送李判官入京》诗中还写有“寻河愁地尽,过碛觉天低”两句。“寻河”是虚写,用汉使通西域典(见《汉书·张骞传》);“过碛”是实写,记自身的旅程;“地尽”、“天低”则重述了这一过碛时由直觉产生的印象。
诗的末句“行到安西更向西”,宕开诗笔,另拓诗境,说明天地本自无边无涯,地外仍有地,天外仍有天,过了大漠还在向西方延伸,以见天地之未“尽”。这一收尾也许另有一层意思,如李益的《征人歌》所说,“塞外征行无尽日”,虽然已抵达安西,征行还不会结束。
以上两首诗,都是写诗人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日夜西行时,其视野内展现的景色、直觉中构成的印象、内心处触发的感受。岑参的边塞诗,常采用夸张的表现手法。这两首绝句中所写的“西行欲到天”、“云天直下低”、“地尽天还尽”,也带有夸张色彩。但这种夸张,不是对真实的歪曲,而是对真实的强化,更有力、更逼真地表现了诗人在那样一个独特环境中所目睹的独特景色、所产生的独特感觉。
有些边塞诗,往往经过高度概括,甚或出于凭空想象,所写的景物情事常是共性多,个性少,纵有典型意义,不免陈陈相因。岑参所写,则大都是实地见闻、亲身感受,以不同于一般边塞诗的面目出现,奇葩独放,异境别开,使人眼目为之一新。从以上两首绝句,也可窥豹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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