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翱《小炉峰三瀑记》原文与赏析
谢翱
睦土瘠,民之岩耕者,发土石址,如刃游肯綮,如肋弃而复食。故凡树石奇玩之邻于耕者,殆无完景。间有得全其天,不毁,以休息于此土,皆民之所弃也。其胜处的然见于图经者,又为尘襟俗驾旦至而睨之。毁画赘疣以丑其外,朴斫窍凿以死其内,与兹上为仇,又有甚于民之所垦者。
余至亲亭之紫溪得炉峰,紫烟浮动,旁无杂植肯肋之地以为之累,而又见遗于图经,不为人所知,故得岿然以存。水南出经其趾,杂苔藻不染他色。友人翁君世居其下,因约余赋诗。闻有龙门瀑布者,相去复不远。由溪之别涧行三五百步,水皆西流。余谓水于天地间西行极少,所产必珍禽怪石,与有道者居焉。故三万里溯风而西,即其大者。遂相与蹑足苍苔水石间,有岩穹窿如门,落深瀑数十丈,下为潭。浴石苍碧,类白虹饮于井而蛟龙搏之者。既掬泉,咽且却,毛发起竖。由穹窿扪萝而上,望双流绕麓,石益深翠。日且晚。各赋诗,岸帻乘月而归。
约九日,寻源至其顶。如期,携酒插菊,溯双流益东。古藤青壁,殆非人境。沿沟溪二百余步,地稍峻,泥如沙,欲流者数处。仆且起,乱石云浮。烟岗薄林木、片片欲断。足相趾而进,不敢视。稍间断,前足已远,后者望前者,如乘云空中,遗影在地。进至峡,得一瀑,自岩下为三级,流乳成池。四顾岩壁木根,翠色欲滴。从客青蓑白帢浮杯乳上,举酒酬水,遗殽核其中。樵童牧竖,观以为异。复攀乱云上,稍南一石,嵚嵌飞动,瀑蜿蜒如舞白虹而下,涎沫转掉,余无以名其状。复缘崖至顶,望乳池,上复二级,流乳丛薄中,草木皆芝术香,盖峡中所望而未见者。
明日,复由前峡登前壁。望上级垂萝裹湿藓,下与瀑属,归而定其处为三瀑。识其要为亭者四: 曰放鹤,在瀑顶; 曰穹石,在瀑下浴石旁; 曰可咽,在上乳池之下; 曰弄月,居乱云之上。可为桥者二: 跨中瀑曰玉峡; 居两瀑合流曰双谼。为图遗同游者谋之,不欲窍凿朴斫赘疣焉, 以累兹山。 始蕙茸药以备藏修,种梅数本瀑旁,为泥丸,散桃岩上下。春秋临流濯发; 夏乘风长啸顶上; 冬看水柱,如是以老吾年,足矣。
桥与亭以某月经始,先纪其事,与同游各赋六诗,书于后。后二年亭成,而刻之石。
把亡国之痛寄情于故国山山水水,谢翱游遍浙东,又西到睦州(今浙江建德),攀小炉峰,历三瀑布,探幽揽胜,有终老是乡之意。
他看到睦州地瘠民贫,由于垦殖,具有树石奇玩的美景被农民破坏不少; 而完整保留下来的名胜、又叫那些“尘襟俗驾”丑其外、死其内,搞得体无完肤,大好河山都成了残山剩水。对此,作者强烈指斥为“与兹土为仇,又有甚于民之所垦者”! 其实,作者矛头所指,岂仅是“与兹土”的为仇者,当时的神州大地,哪里与“兹土”有别呢!
贫苦农民为了谋升斗收获,在那本来可弃如鸡肋的山脚下,破坏自然生态环境和天然景色,以获得一垄二垄耕地,虽出于无知,实逼于活命。而那些胸襟鄙俗、驾肥马轻车的元朝“时贵人”,在他们的新主子支持下,却在丑化着祖国的山河。“正自有山河之异”之感的作者对此的愤慨是可以理解的。
作者为了找一角安乐土,不得不深入幽境,终于在新亭之紫溪发现了炉峰。这溪和峰的命名,大概是取李白“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的诗意吧。这里上有紫烟浮动,下无杂植肯肋; 远离世俗,岿然独存。作者不顾艰险,连日出游,穷三瀑之胜景,拟桥亭之雅名,写出了这篇感慨丛生、峭拔有力的篇章。
三瀑各具特色,作者眼中善于捕捉这些特色,笔下善于抒写这些特色。因而读来没有重复拖沓之感。
第一瀑,先写溪流,再写落瀑,三写泉水。溪流之可写,在于水西流。西流水较少见,作者因而产生遐想: 那里的珍禽怪石当与品德高尚之士共居,于是便产生乘风上溯长江大河去寻求更大的西流水的设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才是他寻西流水的本意吧! 而流向不同于东流水,这不又隐寓着不与元统治者合流的用心吗? 写落瀑前,先写寻瀑,用“相与蹑足苍苔水石间”写出作者和翁氏兄弟是在无路之处走出一条路来的,反衬出这里确实是个“不为人所知”的幽境。写瀑布抓住了它的动态: 一则写其落差之大,二则写其壮丽之美。从落差上,使人仿佛听到了空谷传声,响同轰雷; 从其形象上,使人看到的是倏如闪电的白虹下注,有声有色,崇高壮丽,写尽了阳刚之美。写泉,则写其凛冽,“咽且却,毛发竖起”,一语写尽,以少胜多,意尽则止。
第二瀑重点写寻瀑路途之险和宴游之乐。出游之日正是重阳佳节,登高览胜,是此节应有之举。友朋二三,“携酒插菊”欣然而往。路线则是“溯双流益东”。溯而东,与“水皆西流”相应; 双流和“双流绕麓”相应。逆河谷而上,越深入越清幽,地势也越高峻。他们不顾仆倒,爬起来再前进。这时人已在白云间行走了。四周景物无不飘浮于白云烟岚之中,乱石静卧却如云浮,林木静植而如折断。再前,路径之窄、之陡、之险,读之即感悚然,何况身历其境者。“足相趾而进”,既写出亦步亦趋,路窄相随; 也写出后者只见前人脚动,路陡难攀。“不敢视”,则写出旁睨令人惊心动魄,头眩股颤的险境来。如果不紧紧相随,略一停顿,前面的脚即已走远,这时再看前面的人已象在空中腾云驾雾而行了。不言高而高自见。作者仅用了不到三十字,’就把这一惊险旅程写得如此骇人,李白《蜀道难》也就不能专美于前了。写野宴,不直写其雅兴,而用环境点染: 山,则“翠色欲滴”; 水,则“流乳成池”; 人,则“青蓑白帢”。这些景色、人物又都在悠悠白云缭绕之中,山水多情,正以衬游人有意。诗酒高会之乐,尽在不言中了。
贾余勇攀石再上,瀑受阻于嵚嵌飞动的巨石,不是银河直落而是蜿蜒如舞,涎沫转动,另有一番景色。更上至顶,上更有二级瀑流于草木丛中,而草木又都是一些香草。这些都是在峡中望不到的,正说明了“无限风光在险峰”的意境,而美人香草又是比拟君子的。
第三瀑只写其“垂萝裹湿藓,下与瀑属”,以避重复。最后,重点写二事: 一为拟四亭二桥之名,二为终抒老是山之志。前者写出作者不但欣赏大自然,而且要拥抱大自然,改造大自然,使自然美和社会生活美结合成一体的愿望。以此来适应他的审美观念。这样就可使一种漠然的、对立的景色转化为一种可亲的景色了。后者不仅写出他留恋此地的山光水色,更写出他继承屈原《远游》的遗志:“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阳”,自号“晞发子”,以示不与元统治者合作的坚定态度。既然回天无术,就只能与之不共戴天了。
本文在写作上有不少可资借鉴之处,首先,他对客观景物,不作纯客观的摹写,而是以峭拔之笔,使情与景融,文中流露出故国之思和亡国之恨,读后使人有“可怜无限山”之感。其次,结构谨严,接榫无迹而呼应有声,整体感强。活用典故,文简意丰,虽给现代读者带来一定困难,而在当时,却是取得以少许胜多许写作效果的有力手段。至于作者流露出的封建士大夫对劳动人民轻视的情感,则是不足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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