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信《致李秉中》原文与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鲁迅书信《致李秉中》原文与赏析

庸倩兄:

回家后看见来信。给幼渔先生的信,已经写出了,我现在以也难料结果如何,但好在这并非生死问题的事,何妨随随便便,暂且听其自然。

关于我这一方面的推测,并不算对。我诚然总算帮过几回忙,但若是一个有力者,这些便都是些微的小事,或者简直不算是小事,现在之所以看去很像帮忙者,其原因即在我之无力,所以还是无效的回数多。即使有效,也 [不] 算什么,都可以毫不放在心里。

我恐怕是以不好见客出名的。但也不尽然,我所怕见的是谈不来的生客,熟识的不在内,因为我可以不必装出陪客的态度。我这里的客并不多,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所以有青年肯来访问我,很使我喜欢。但我说一句真话罢,这大约你未曾觉得的,就是这人如果以我为是,我便发生一种悲哀,怕他要陷入我一类的命运;倘若一见之后,觉得我非其族类,不复再来,我便知道他较我要有希望,十分放心了。

其实我何尝坦白? 我已经能够细嚼黄连而不皱眉了。我很憎恶我自己,因为有若干人,或则愿我有钱,有名,有势,或则愿我陨灭,死亡,而我偏偏无钱无名无势,又不灭不亡,对于各方面,都无以报答盛意,年纪已经如此,恐将遂以如此终。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现在仍然只好对于愿我得意的便拉几个钱来给他看,对于愿我灭亡的避开些,以免他再费机谋。我不大愿意使人失望,所以对于爱人和仇人,都愿意有以骗之,亦即所以慰之,然而仍然各处都弄不好。

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我之所以对于和我往来较多的人有时不免觉到悲哀者以此。

然而这些话并非要拒绝你来访问我,不过忽然想到这里,写到这里,随便说说而已。你如果觉得并不如此,或者虽如此而甘心传染,或不怕传染,或自信不至于被传染,那可以只管来,而且敲门也不必如此小心。

树人廿四日夜

【析】 1924年,由于中国共产党的推动,孙中山领导国民党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实现了第一次国共合作,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从此开始。但是,当时我国北方广大地区还为北洋军阀政府所统治。鲁迅作为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民主主义战士,在北京以他的笔作为武器,创作多篇杂文、小说和散文诗,与形形色色的敌人展开了英勇顽强的头争。这一年鲁迅在教育部任职,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校任教和从事学术著述,并于七、八月间应邀去西安西北大学讲学。鲁迅以他的思想、学识培养、教育青年学生,甚至在经济上也给他们以资助。这和胡适等人以 “开书单”为名企图把青年引向脱离现实斗争,不读马列的书而去钻故纸堆的歧路恰成鲜明对比。

这一年又是鲁迅经历了前一时期革命斗争的挫折而索求新的斗争之路的转折时期,自1922年7月 《新青年》解体以来,他的心里就充满着复杂的矛盾。新文化营垒的内部分化,家庭的变故,又使他思想上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与痛苦。但他并未消沉,更未屈服。“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后来写在《彷徨》集扉页上的屈原诗句正是他当时思想和心情的写照。

了解上述情况,有助于我们理解这封信。

这是鲁迅先生写给一个青年学生的信。读了这封信,一个慈爱而又坦诚的师长的形象赫然在目。

鲁迅十分重视对青年的培养和教育,循循善诱,身体力行,孜孜不倦,是青年崇敬的导师。他对青年怀有挚爱之心。他说“我诚然总算帮过几回忙”却又要被帮助者“可以毫不放在心里”。李秉中当时是一个生活贫困的青年学生,曾多次求教、求助于鲁迅。鲁迅从多方面,包括经济上给他很多帮助。这种热诚相助而又毫不介意的心境是一种无私真诚的爱。这种爱心是深厚宽广的。在这封信的结尾,他还特别谈到“然而这些话并非要拒绝你来访问我”,“可以只管来”,以消除渴望求教的收信人的顾忌。其实当时许多青年都从鲁迅那里感受到这种慈爱的温暖。这不过是他给青年们许多信中的一封,他使我们可以窥一斑而略知全豹。

鲁迅是坦诚的,他说 “我所怕见的是谈不来的生客,熟识的不在内”。原因是不愿 “装出陪客的态度”。鲁迅的坦诚还在于他与青年开诚相见。一方面他诚恳地给青年以具体指导和帮助; 另一方面又从不愿意以自己的见解束缚青年的思想,他殷切期望青年人勇于开拓进取,闯出新路,将来报效国家与民族。信中有些话,如 “如果以我为是” 等也包含有这一层意思。

“道不同,不相与谋”。“我所怕见的是谈不来的生客”。这里表现了鲁迅待人处世的原则立场。对于真诚求助的青年鲁迅给予热情的帮助。而对于那些“谈不来的生客”他怕见,对于那些“愿我有钱,有名,有势,或则愿我陨灭、死亡”的人们则表示憎恶与蔑视。即如这个李秉中,他后来到国民党军队里当了官,与鲁迅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当他提出可在南京设法取消对鲁迅的通缉令时,理所当然地为鲁迅所拒绝。

这封信语言朴实而精炼,语意含蓄丰富而又不失锐利锋芒。

鲁迅虽然是给一个青年学生写信,但语言却平易朴实,像是与朋友谈话,待人以诚。丝毫没有长者的架子,没有教训人的口气。

这封信里的许多话写得较为含蓄,内容却很丰富。可以说是鲁迅当时思想心情的反映。有些话是反语,如“报答盛意”,“有以骗之”等主要是针对敌人和对敌斗争而言,含有讽刺意味。有些是针对黑暗现实和斗争形势险恶而发的愤激之辞,有些话是鲁迅当时心境的流露或自谦的话。如“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我何尝坦白”,还有所谓“毒气和鬼气”等等。我们应当联系鲁迅当时的思想实际来全面理解这些话的多重含义,不可执于一端。在这多重含义的语言中,交织着鲁迅的爱与憎以及他对自我的深刻认识,显示出鲁迅语言的锐利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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