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金人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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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人瑞

蔡丏因

金人瑞,长洲人,初名喟,字若采,一字圣叹。生而颖异,倜傥不羁。明亡后,终日兀坐,以读书著述为务。所为诗文,腾踔奋发,熊熊有光。学使按临苏郡,爱其才气,拔置第一。常踞贯华堂上,讲解经义,发声嘹亮,顾盼自雄。凡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与夫释道内外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夷八蛮之所记载,靡不供其齿颊。人咸以徐文长目之。最喜读《易》,讲《乾》《坤》两卦,多至数十万言,秘不示人。故所讲《易》理不传,仅于《离骚序》中略及一二而已。人瑞为文,怪诞不中程法。补博士弟子员,会岁试,以“如此则动心否乎”命题,其篇末有云:“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连书三十九字。学使怪而诘之,人瑞曰:“只注重‘四十不’三字耳。”

越岁再试,题为《孟子将朝王》。人瑞不着一字,第于卷之四隅,书四“吁”字。曰:“七篇中言孟子者,偻指难数。前乎此题者,已有四十孟子,是‘孟子’二字不必作也。至云‘朝王’,则如见梁惠王、梁襄王、齐宣王,皆朝王耳,是‘朝王’二字亦不必作也。题五字中,只有‘将’字可作。宗师不见演剧者乎?王将视朝,先有内侍四,左右立而发吁声,此实注重‘将’字之微意也。”以是每被黜。笑谓人曰:“今日可还我自由身矣!”客问:“‘自由身’三字出何书?”曰:“‘酒边多见自由身’,张籍诗也。‘忙闲皆是自由身’,司空图诗也。‘世间难得自由身’,罗隐诗也。‘无荣无辱自由身’,寇准诗也。‘三山虽好在,惜取自由身’,朱子诗也。”客复问:“圣叹二字何义?”曰:“予名喟,圣叹即喟然叹之意。《论语》中有二喟然叹,在颜渊则为叹圣,在曾点则为圣叹。春风沂水,予其为点之流亚欤!”

年四十,黾勉 述,丹黄不辍,贯华堂中,书如獭祭。心血耗竭,白发星星矣。人有以朱子学术、政事孰优为问者,不答。固诘之,曰:“不观《鲁论》乎?篇章次第,已明言之矣。”问者仍不省,人瑞曰:“《学而》第一,《为政》第二。”至今论朱子者,卒无以易。又好评书,以《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西厢》为六才子书,纵横批评,明快如火,辛辣如老吏。笔跃句舞,一时见者,叹为灵鬼转世。

其称《史记》,谓史公发泄一腔宿怨,所以于《游侠》《货殖》诸传,特地着精神。其余诸纪传,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便啧啧赏叹不置。一部《史记》,只“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一生著书之本旨。《水浒传》则不然。施耐庵本无宿怨可泄,第以饱暖无事,又值心闲,见史有“宋江三十六人”句,喜其足供挥洒,遂借题弄墨,写出自家锦心绣口,故是非不谬于圣人。后人不知,强加“忠义”二字于上,比诸史公发愤著书之例,此大谬也。其批《西厢》,只讲文情,不讲曲谱,明知后四出为关汉卿续,非王实甫本,亦略示轩轾,不加删削。以奇特之识见,批文章之妙处,别作奇警之新熟字以为命名。如《西厢》有烘云托月法、移堂就树法、月渡回廊法、羯鼓解秽法、那辗法、浅深恰好法、起倒变动法;《水浒》有倒插法、夹叙法、草蛇灰线法、大落墨法、绵针泥刺法、背面铺叙法、弄引法、獭尾法、正犯法、略犯法、极省法、欲合故纵法、鸾胶续弦法,其赅博审辨如此。

亥子之交,《庄》《骚》《史》《水》《厢》,批注既竣,继批杜诗,以为能将诗圣之诗句解明晰,则杜诗一日不灭,句解亦一日不灭也。宵深不寐,勤心从事。乃伏案三月,未终一卷。一夕,忽梦有人语之曰:“诸诗皆可说,惟《古诗十九首》不可说。”人瑞引以为戒。后大醉,纵谈《青青河畔草》一章。未几,罹于祸。

人瑞豪饮,喜读《离骚》,尝朗诵以下酒,醉则须眉戟张如猬毛,或掷铁灯檠于地。初,明之亡也,吴下讲学立社之风犹盛,各立门户,互相推排。人瑞以惊才绝艳,遨游其间。尤善王斫山,借其资给。遇贵人,辄嬉笑怒骂以为快,以是大吏颇憾之。

时吴令任维初,莅任甫二月,比征钱粮甚急,吴民大愤。会世祖崩,哀诏至吴,巡抚朱国治设幕哭临。吴倪用宾等十八人议逐令,抢入进揭帖,继至者千余人。国治大骇,擒用宾等。以诸生于哀诏初临之下,集众千百,上惊先帝之灵,罪大恶极。奏入,命大臣莅江宁严讯,不分首从,凌迟处死,没其财产。人瑞狱中寄书家中曰:“杀头,至痛也;籍没,至惨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不亦异乎?若朝廷有赦令,或可相见;不然,死矣。”临刑寄妻子书云:“字付大儿看,腌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矣。”官见之,笑曰:“金圣叹死犹侮人。”时五月二十日也,同死者,倪用宾、沈玥、顾伟业、张韩、来献琪、丁观生、朱时若、朱章培、周江、姚刚、徐玠、叶琪、薛尔张、丁子伟、王仲儒、唐尧治、冯郅。

《清代七百名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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