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翚
帝城王气杂妖氛,胡虏何知屡易君。
犹有太平遗老在,时时洒泪向南云。
联翩漕舸入神州,梁主经营授宋休。
一自胡儿来饮马,春波惟见断水流。
内苑珍林蔚绛霄,围城不复禁刍荛。
舳舻岁岁御清汴,才足都人几矩烧。
空嗟覆鼎误前朝,骨朽人间骂未销。
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
这组诗原作二十首,这里选五首。北宋沦陷之初,文坛风气一变,沉痛失声,愤慨国事的诗作勃然而兴。虽则如此,而刘子翬此诗能够传诵一时,足见其文思自有独到之处。这组诗从语气看,是事过境迁之后,对靖康之变的感慨,诗中所述虽距作者创作并不遥远,但毕竟是在历史划开它的界线之后产生的追忆,因此诗题作“汴京纪事”,我们于中看到的既有现实的严峻,又有历史的沉思。这也许是形成此诗深沉感情的基础。
第一首是慨叹南宋朝廷抛弃了旧都汴京,苟安于江南一隅,只有沦陷区人民依然向往着大宋王朝。首句“帝城王气杂妖氛”,既是直抒心怀,又写得曲折复杂,悲慨万端。这是讲汴京沦落后的情景,昔日皇城中,依然隐约可见当年帝王的气象,可毕竟是处在金人的铁蹄之下,到处可见暴虐野蛮。这中间交织着多种意绪。随后一句:“胡虏何知屡易君!”这是承上“妖氛”而来。同时又开启下面三、四两句,与之意脉相连。“犹有太平遗老在,时时洒泪向南云。”这是说,沦陷区的大宋遗民们,仍旧怀念着故国,时常面向南天,期待南宋恢复。这两句借沦陷区人民思念故国进一步表达对汴京的感念。
第二首意旨与前首同,但其直抒的是作者的感慨。“联翩漕舸入神州,梁主经营授宋休。”这两句中含有一种谴责。“联翩漕舸”是指北宋解运钱粮的船只风帆相连,顺汴河进入京城。神州即指汴京。这代表了江山一统、太平世界的丰裕景象。可是,这种从五代十国时期梁太祖以来,便苦心经营的太平景象,却断送在宋朝君臣手中,这怎能不让人悲愤。“一自胡儿来饮马,春波惟见断水流。”就字面看,是对上两句的进一步充实。胡儿指北方少数民族,这里具体讲金人。金人南下,攻据汴京,于是当年沟通江淮的水上要道汴河,再也看不到南来北往的船只。“断水流”,指的是南宋占据江淮地区,北上汴水的粮运中断。其间自然含有对南宋朝廷苟安一隅的谴责。
第三首所写是当年汴京被困时景象。宋徽宗当年大肆挥霍,遣派官吏四方搜寻奇花异石,集运汴京,造成一座皇家御苑万岁山,其中最为富丽壮观的建筑物是绛霄楼。靖康元年(1125)冬,金人围困汴京,守城军民从万岁山上打下石块抵御金兵。及至城破时,适值天寒多雪季节,百姓没有柴烧,就去万岁山上拆除房屋,砍伐林木。整首诗所概括的就是这一历史事实。当然,历史不是诗,因而诗人所追求的首先是寄寓其间的感情。首句极言御苑之宏丽,其实暗喻了最高统治者昏庸无能、荒淫误国。次句“围城不复禁刍荛”,是对这一事件的进一步追溯,兵临城下,骤然间玉石俱焚,那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家苑囿,此刻谁也顾不上了。这中间蕴含了作者多么深沉的感慨。如果说上面二句还重在通过史实来寄寓感情的话,下面两句却完全是从诗的角度对史实的组合。“舳舻岁岁御清汴,才足都人几炬烧。”从史实上说,这仍是对前面的重复,但从诗的组合上讲,却是情绪的进一步发展,感慨更加深沉。“舳舻岁岁御清汴”是讲宋徽宗当年征寻花石纲事。花石纲自宋徽宗崇宁五年(1105)设应奉局苏州,至宣和四年(1122)造成万岁山,几近二十年,所以诗中说“岁岁”。御:指运送花石纲的船只接二连三。“才足都人几炬烧”,是讲汴京城破,百姓寒雪之中取万岁山草木为柴。这句与上句相对而出,意在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从矛盾撞击之中突出隐藏在历史事实中的社会悲剧,这正是诗的力量之所在。
第四首从诗意上说是对前面几首的发展。作者站在历史的角度,对北宋误国权臣加以审判。“空嗟覆鼎误前朝,骨朽人间骂未销。”覆鼎,语出《周易》:“鼎折足,覆公餗。”朱熹释为担重负者不胜其任。意指弄权误国的大臣。诗后面两句:“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即说的是徽宗之时两位权奸,官封“太傅楚国公”的王黼和官封“太师鲁国公”的蔡京。联系前两句,讲的是奸臣误国,虽然江山沦亡,尔辈早已灰飞烟灭,却仍然遗臭万年。总的看,这首诗是进一步寻找国家沦亡的原因。然前置“空嗟”二字,正表现出作者的浩然长叹。虽然沉痛愤慨,却也浸透了历史巳矣的无可奈何。
这是基于这种对历史的认可,激愤和慨叹最终只能归之于时过境迁的哀伤,以及对前朝繁华的追忆和凭吊。第五首把笔墨落在徽宗时汴京名妓李师师身上,恐怕也正是为了更突出体现这种哀伤。当年师师走红之时,皇帝宠爱百般,那时节,那情形,如今想到只让人觉得悲伤。而今师师老去,流落湖南、江浙一带,红颜凋尽,那华丽锦绣的衣着和婉转按歌的檀板,早已非复旧时,有谁还能理会她当时曾一曲清歌声动帝王呢?这首诗表面看,不像前几首那样亢昂愤慨,但就其含蓄蕴藉来讲,较前却或有过之。痛声慨叹江山沦落,指斥权奸误国,虽然激越,仍只是出于冲腾而起的激情,它往往是在现实不可挽回之时的最直接表现,而一当意识到现实的无可挽回,在无情的历史面前,这种激昂往往会变成深重的感伤,这种感伤就其本质来讲,一般比前者更为深沉,更富于历史感。所以“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在一种表面的平静中写尽历史的残酷与人情的哀伤。
这组诗正如题中所示,重于历史的真实。但从诗的创作来说,却不一味地在史实中旋转,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能从现实的悲愤中深入历史,又从历史的沉痛中回归到对现实的体认。这种历史与现实的交叉,体现在诗人的创作中,就形成了情感与史实的交融,使得全诗处处表现出今与昔、盛与衰、实与虚等多方面的比较,使其不致于流为一般伤痛国事的激愤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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