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维克多·雨果《微笑本身就含有曙光》

[法国]维克多·雨果

在新的社会里，人人平等，本着博爱、互相容忍、互助互惠的精神，人人都有权利及理智，消除偏见，维持社会和谐安宁等，这些都出于那伟大的微笑。

【演讲词】

100年前他死了，但他的灵魂却是不朽的。他离开人世，满载着世间的成就及最光荣、最艰巨的责任，使人类的心灵得以充实、向善。他死时，被过去的人诅咒，为未来的人所祝福，然而这也是荣耀的两种最高表现，一方面为当代人及子孙歌功颂德，另一方面却也免不了因生前的追逐名利而招致憎恶。他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代表一个时代，由于他得以完成时代的使命，无疑地，借着上帝的意志，在命运及自然的法则下完成了他该做的工作。

他共活了84岁，其间刚好是从专制政体的巅峰到革命的萌芽阶段。他出生时，路易十四在位，死时，路易十六已登基，因此，他的摇篮看见一个伟大的王朝的余晖，而他的棺木则目睹另一个朝代的曙光。

法国大革命前，社会的结构是：人民在最下层，人民之上是以牧师为代表的宗教；与宗教平行的是公理，由官吏们代表。而那时的人类社会，人又算什么呢？都是一些无知之辈。宗教呢？无法令人忍受。正义在哪里？或许是我扯得太远了！

让我举两件事实说说吧，它们很具有代表性。

1761年10月13日，在法国南部的图卢兹城，有位青年被发现在一栋房屋的底楼上吊了，群众从四面八方涌集过来，牧师在一旁怒骂，法官在做调查。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一件自杀案，理由何在？为了宗教！谁是凶手呢？死者的父亲。因为他是法国新教徒，想阻止儿子成为天主教徒，这是道德上所不允许的罪行，因此，是这位父亲害死了他的儿子，按照正义是这样定结果的。接着在1762年的3月间，一个白发老翁，全身赤裸，四肢摊开，被绑在一个轮子上，头发在空中。绞台上有3个人，一个叫大卫的是执行这场处决的法官，一个是手握十字架的牧师，还有拿着铁刀的刽子手，犯人眼光失神而恐慌地看着刽子手。刽子手一刀砍掉了他一条手臂，犯人呻吟着昏过去，法官上前让犯人呼吸氨水，让他清醒过来，然后又是一刀，犯人再度昏过去，然后又被弄醒。就这样，四肢被砍了8刀，受了8次折磨，牧师才拿十字架让他吻别，最后，刽子手用刀末厚柄将他压死。

他死后，青年自杀的证据十足，但是另一个凶杀已构成，所有的裁判都是凶手。

另一事实发生在3年后，即1765年。在一个暴风雨夜后的第二天，人们在桥面上发现一个被虫蛀过的木头十字架，那是300年来一直都钉在桥边栏杆上的。到底是谁做了这件亵渎神圣的事，把十字架摔在地上？谁也不知道，或许是路人，或许是风。但是主教却发布了一道命令，他说他知道这件事是有人蓄意做出来的坏事，肇事者是两个男人，在当天晚上经过桥时，喝醉了酒，口中唱着歌，把十字架扔在地上。

审判团组成后，就下令逮捕这两个人，其中一人逃了，另一人被捉，他否认曾路过那座桥，不过唱歌倒是真的，但还是被判刑。审判团开始加刑于他，并要他供出同犯，受刑中，他的一个膝盖断了，逼他口供的人听到他的骨头断了的声音还昏了过去。隔天，他被送往刑场，双手被砍掉，舌头也被刺穿，最后，头被砍下掷入火中。就这样，才19岁的青年就被处死了。

伏尔泰啊！对这种判决，是你发出了惊吓的叫声，那就是你永久的光荣啊！

你反抗专制、暴政，反抗骇人的裁判，你成功了！一代的伟人啊！你将永远为人所祝福！

上面我所提的事，发生在巴黎上流社会里，人们来来往往，生活非常愉快，眼睛既不朝上看，也不往下看，每个人的冷漠变成一种快乐。诗人写他们的优雅的诗句，宫廷充满了喜庆，才子辈出，人们根本就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但却因宗教的严苛，使一个老人死于车轮上，另一个年轻人却因唱了一首歌就被刺穿舌头。

值此虚浮而又黑暗的社会，伏尔泰却能独自给予这些权势、宫廷、贵族等致命的一击。还有那些盲目的群众，对下苛刻、对上谦卑、压榨人民、谄媚皇帝的官吏，以及虚伪的牧师，伏尔泰能独立对这群社会的邪恶挑战。他的武器是什么呢？那便是轻巧如风，却有雷霆般力量的笔。

他用笔去奋战，也因为他的笔而获胜。

让我们来赞颂他的伟大事迹吧！

伏尔泰在从事一种最辉煌的战争：一人对众人，思想对事实，理智对偏见，公平对不公平之战，被压迫者对抗压迫者之战，是为了美、为了善而战。他有女人的温柔，也有英雄的愤怒，他的心智伟大，心胸宽广。

他战胜了旧信条，征服了封建王公、天主教法官及罗马教牧师。他提高民众的自尊，他教导、安抚人民，并使他们渐趋文明；他为那些受冤者而战，无视一切胁迫、愤怒、诽谤、迫害及放逐，他不屈不挠。他用微笑来征服暴力，用嘲讽来战胜暴政，用反讽来克制权威，用坚毅打败顽固，用真理击倒无知。

刚刚我提到“微笑”这个词，是的，它是伏尔泰惯用的。他的另一个伟大之处就是他能抚慰一切事情，本来他在生气，最后愤怒总会消失，开始时激动，也终归平静，然后在他深沉的眼睛中，就露出微笑。

微笑代表智慧，微笑也就是伏尔泰，有时会变成大笑，但总被哲学的哀思平息下来。趋向强者就成嘲笑，趋向弱者变成安慰。它使压榨百姓的人不安，反使被压迫者有信心。它对在上者是嘲弄，对在下者则是同情。啊！让我们因那个微笑而感动吧！微笑本身就含有曙光，照亮了真理、正义、善良及一切有益之物，它使迷信一扫而光，那些丑陋的事情应该去看看他现出的微笑啊！它不但明亮，而且深具其功用，因为在新的社会里，人人平等，本着博爱、互相容忍、互助互惠的精神，人人都有权利及理智，消除偏见，维持社会和谐安宁等，这些都出自于那伟大的微笑。

我也确信，不久终有这么一天，当智慧与仁慈两者被视为一体，当在位者宣布大赦时，在天上的伏尔泰也将再度微笑。

耶稣基督与伏尔泰相隔了1800年，但在人道主义上，两人却不谋而合。

这就是伏尔泰的所作所为，也是伟大的举动。

以上我说了伏尔泰本人的事，下面我将谈到他所处的时代。

通常伟人是很少独个儿出现的。在当时，伏尔泰的四周也聚集着有识之士，18世纪的顶尖人物，孟德斯鸠、布丰、博马舍及在他之后的卢梭和狄德罗。这些思想家教导人们去运用理智，好的思考能导致好的行动，理智的公正能使心胸公正。虽然这些具有震撼性的作家都死了，但他们的灵魂永在，那就是革命。不错，法国大革命就是他们的灵魂，就是他们辉煌的成就，在这个结束过去、开启未来的伟大事件中，我们到处都可找到他们。

在历史中，以人名来称呼年代的，大概只有希腊、意大利和法兰西3个民族，例如伯里克利时代、奥古斯都时代、利奥十世时代、路易十四时代、伏尔泰时代，这些称呼具有重大的意义，也是文明的最高标志。除了伏尔泰之外，其他都是一国之长，但伏尔泰却高于一国之长，而是理想的领袖，新世纪因他而始，从此将走入民主世界，以前文明即暴力，但以后将变成理念、王权及武力都为真理之光所取代，这就是由专制变成自由。此后，人权和个人的良知就是最高的法律，人们一面享受权利，一面也尽其义务。

这就是伏尔泰时代的意义，也是神圣的法国大革命的意义。

让我们转向伏尔泰吧！让我们在他的墓前鞠躬吧！让我们记取他的忠告吧！虽然他在100年前已死，但他的成就是不朽的。也让我们记取其他伟大的思想家的忠告吧！让我们停止流血事件吧！够了！够了！专制政治！野蛮主义早该消灭，让文明兴起吧！让18世纪来拯救19世纪！那些哲学家们都是真理的门徒，在独裁者欲发动战争之前，让他们宣布人类生命权及良知的自由权，还有理性的崇高、劳力的神圣、和平的祝福。既然王权表示黑夜，就让光明从那些死者的坟墓中射出来吧！

【鉴赏】

这是1878年5月30日雨果在伏尔泰百年忌日悼念会上的演讲。

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中，伏尔泰无疑是一位领袖和导师。他以令人惊异的充沛精力在思想文化领域的各个方面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活动，他是哲学家、历史学家、政论作家，他的文学创作丰富多产，在当时享有巨大的声誉，被视为思想界的泰斗。他的不朽之处更在于揭露和抨击反对教会的宗教迫害、专制体制草菅人命的黑暗现象。

作为一篇纪念性质的演讲，这篇作品很有特色。伏尔泰逝世已一百年了，为使人们进一步了解这位伟人，弘扬伟人的精神，雨果在回顾和概括伏尔泰的成就时，把伏尔泰放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中，让人们从当时特殊的社会环境来体会先人的伟绩。在演讲的开头部分，雨果用较大的篇幅列举了18世纪中叶两个著名的宗教迫害事件。他用很形象的语言来叙述这两个事件，把事件的过程描述得很具体，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在如此黑暗的社会背景中，人们自然会更加敬佩伏尔泰坚持真理、反抗专制暴政的高尚人格和不畏强权与黑暗势力斗争的果敢精神。

雨果对伏尔泰伟大业绩作了高度评价，他认为，伏尔泰在从事着最辉煌的战争，是用笔来奋战并获得胜利的，是“用微笑来征服暴力，用嘲讽来战胜暴政，用反讥来克制权威，用坚毅来打败顽固，用真理来击倒无知”。他对伏尔泰惯用的“微笑”一词进行了展开和发挥，用伏尔泰的“微笑”来概括伟人的精神，这是演讲中精彩的一笔。他指出，“微笑代表智慧，微笑也就是伏尔泰”，微笑“趋向强者就成嘲笑，趋向弱者变成安慰”，“微笑本身就含有曙光”，他从伏尔泰的“微笑”中，看到了伟人所勾画的新社会的理想境界：“人人平等，本着博爱、互相容忍、互助互惠的精神，人人都有权利及理智，消除偏见，维持社会和谐安宁。”雨果确信这一天会到来的，那时，“天上的伏尔泰将再度微笑”。

在对伏尔泰的事迹和精神进行了概括后，雨果用理智的分析和激昂的语言进一步升华伏尔泰思想的时代意义。他认为，在历史上少数用人名来称呼年代代表人物中，除了伏尔泰之外，其他都是一国之长，但伏尔泰却高于一国之长，因为他是“理想的领袖，新世纪因他而开始”。最后，雨果用一连串热情奔放的祈使句将对伏尔泰的颂扬推向高潮，也将整篇演讲推向高潮。

纵观这篇演讲，我们可以感受到雨果的浪漫主义风格。他的演讲与他的其他作品一样，充满着对理想的歌颂，具有雄浑、奔放的特点，既回荡着汹涌澎湃激情，又蕴含着意味悠长的哲理；情和理融会贯通，议论、叙述、抒情交相辉映；语言凝练、精当，诗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