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白话短篇小说
话本小说兴盛于宋元时期,明代是白话短篇小说蓬勃发展的时代。
在明代,都市经济日趋发达,市民阶层逐步扩大并日益显露出强烈的文化娱乐需求,以贴近市民的题材、故事生动、语言通俗为主要特征的话本小说深受广大群众喜爱。书商大量刊行这类小说,也逐渐引起了文人的重视,他们由编辑、加工,进而在模拟的基础上创造,于是出现了主要供案头阅读的文人模拟创作的话本,通常称之为拟话本。
他们不仅修补了宋、元、明三代在思想艺术上有缺陷的话本小说,而且创作了大量的拟话本,同时,将这些小说结集出版,极大地促进了明代白话短篇小说的发展。现存最早的话本小说集《清平山堂话本》是在嘉靖年间由洪楩编辑刊印的。天启年间,冯梦龙在广泛搜集宋元话本和明代拟话本的基础上,经过加工编成了“三言”。此后,拟话本的专集大量出现。“二拍”是其中较有名的一种,还有《型世言》、《石点头》、《西湖二集》、《清钟夜》、《鼓掌绝尘》、《鸳鸯针》、《欢喜冤家》、《龙图公案》、《僧尼孽海》、《一片情》等。“三言”和“二拍”代表了明代拟话本的最高水平,对后来的文学有不小的影响。
《清平山堂话本》原名《六十家小说》,辑录者洪楩,字子美,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生卒年不详,是嘉靖年间着名的藏书家和出版家。祖荫詹事主簿,“清平山堂”是其室名。他精校刊刻了多种图书,除话本小说外,还有《夷坚志》、《唐书纪事》、《绘事指蒙》等,所印书籍的版心均有“清平山堂”四字。
这部小说集分《雨窗》、《长灯》、《随航》、《欹枕》、《解闲》、《梦醒》等六集,每集分上、下两卷,每卷五篇,共收宋元话本六十篇,现存二十余篇。书中多为宋元旧作,少数是明人的作品。所收话本只作汇集、编排,未加润饰,在体例和样式上仍然维持原貌,所以有多种创作风格并存。多数作品采用白话体,由开篇诗、入话、正话、结尾诗等几部分组成,具有浓郁的民间文学特色;少数篇目用文言写成,属于唐宋传奇、《剪灯新话》的系列。
《清平山堂话本》的内容非常丰富,大多描写闺情艳事,尤其是青年男女从相识到相爱、从相思到结合的过程,还有展示案件侦破、讲述因果报应、记叙灵怪神魔、描写商人和僧道生活、记录历史人物,以及同情百姓苦难的故事,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
由于《清平山堂话本》保留了宋元旧篇的面目,所以尽管文字较为粗糙,艺术成就不高,但它在中国古典小说史上的地位是不容忽视的。
“三言”的作者冯梦龙(1574—1646),字犹龙,又字耳犹、子犹,别号犹龙子、墨憨斋主人、顾曲散人等,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出生于书香门第,其兄冯梦桂是画家,其弟冯梦熊是诗人,兄弟三人在当时的苏州文坛颇有名气,时人称为“吴下三冯”。冯梦龙久困场屋,放旷不羁。崇祯三年(1630),以五十七岁高龄考入国学,选为贡生,大约在次年破例除授丹徒训导。四年后,升任福建寿宁知县,“政简刑清,首尚文学,遇民以恩,待士以礼”(《寿宁县志》)。四年后秩满离任,归隐苏州。清兵南下时,曾参与抗清活动,后忧愤而卒。
冯梦龙毕生致力于通俗文学的搜集、整理和刊行。除编选“三言”外,还增补过《平妖传》,改作了《新列国志》,刊行了民歌集《挂枝儿》、《山歌》,编印了笔记小品《笑府》、《广笑府》、《情史》、《古今谭概》和散曲选集《太霞新奏》等,创作了《双雄记》、《万事足》两部传奇,改编了《酒家佣》、《精忠旗》、《邯郸梦》、《人兽关》等十余种传奇,合刊为《墨憨斋定本传奇》。
冯梦龙在当时文人士大夫普遍轻视通俗文学的情况下,在通俗文学领域做出这样大的贡献,与他进步的文学观是分不开的。他酷爱李贽学说,将之“奉为蓍蔡”。他把民间文学说成是“性情之响”而推崇备至,提出要“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叙山歌》)。他将通俗文学提高到“六经国史之辅”(《醒世恒言序》)的地位,以为“虽小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古今小说序》)。认为文学应起到正人伦、厚风俗的作用。主张文学形式要通俗,要能够“入于里耳”,为下层民众喜闻乐见。
“三言”是冯梦龙编纂的三部白话短篇小说集的简称,包括《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喻世明言》亦称《古今小说》,但《古今小说》实为“三言”的总名,因《警世通言》、《醒世恒言》未用《古今小说》二刻、三刻之名,《古今小说》就成为《喻世明言》的别名。《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每种四十篇,共一百二十篇。其中一部分是根据“宋元旧篇”修订而成,约占三分之一;一部分是明代话本或明代文人拟作,约占三分之二。
“三言”涉及的题材范围很广,反映了当时社会各个阶层,尤其是市井细民的生活。因非一人所独创,所以思想内容相当复杂。约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作品直接宣扬旧道德,道学气较浓,说教味很重。较好的作品占一半以上,主要表现以下内容:
其一,暴露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揭露黑暗现实。这类作品在“三言”中所占比例不多,但对统治阶级矛盾和黑暗现实的揭示是较为广泛而深刻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沈小霞相会出师表》,对现实官场的斗争进行直接描写:一面是权奸严嵩父子及其心腹杨顺、路楷等,专权误国,杀戮异己,卖官鬻爵,横行无忌;一面是沈炼及其朋友贾石、冯主事和亲属沈襄、闻淑女等,不畏权势,刚直不阿,见义勇为,机智果敢。作者大胆暴露统治阶级当权派的穷凶极恶,难能可贵。但把斗争的胜利归之于公正仁慈的皇帝,却未能真正触动统治阶级的根本利益。《木棉庵郑虎臣报冤》、《卢太学诗酒傲王侯》、《灌园叟晚逢仙女》、《十五贯戏言成巧祸》、《一文钱小隙造奇冤》、《王渔翁舍镜崇三宝》等表达了相似的主题。
其二,描写爱情和婚姻,表现作者的情爱观。这类作品在“三言”中成就最高,数量也较多,其中贯注着某些民主思想。如《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中的乔太守对孙润与慧娘因情欲而结合予以赞同,甚至说“爱女爱子,情在理中”,把儒家大加宣扬的“坐怀不乱”的贤训抛到九霄云外。这些作品对情欲的宽容很少见,构成了对传统道德观的公开挑战。在妓女情爱题材小说中,那些地位极其卑下的娼妓大多资质聪慧,心灵纯真,渴望爱情,而且具有反抗性格。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作为京城的“教坊名姬”,憧憬幸福的家庭生活,把希望寄托在公子李甲身上,赎身后却遭变卖,便怀抱宝匣愤然投江,以维护做人的尊严;《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莘瑶琴不甘心过“倚门献笑,迎新送旧”的生活,暗中做好从良的准备,最终选中勤劳节俭、淳朴至诚、体贴入微的秦重,抛却花魁娘子的虚荣,嫁给一个卖油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类作品中的佳作,如《宋小官团圆破毡笠》、《崔待诏生死冤家》、《玉堂春落难逢夫》、《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乐小舍拼生觅偶》、《宿香亭张浩遇莺莺》等,都有值得肯定的地方。
其三,反映市井细民的道德标准,表达爱憎分明的情感。这类作品关注下层市民,主要表现小手工业者和小商业者之间在经营活动中的相互支持和帮助,宣传民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的相濡以沫的友情,富有新的时代气息。《施润泽滩阙遇友》讲述施润泽拾金不昧,多年后巧遇失主,受到盛情款待,躲过一次意外横祸,并在桑叶奇缺之时得到帮助,后成为拥有四十张绸机的机户。《吕大郎还金完骨肉》中的吕大郎与施润泽一样,因归还拾得的重金,在失主家中找到七年前被拐的儿子;又因慷慨出赏钱,意外救得溺水胞弟,合家团圆。作者还斥责了背信弃义、见利忘义之徒。《李汧公穷邸遇侠客》中的房德夫妇对救命恩人李勉恩将仇报,“假捏虚情”,借刀杀人,最终死于侠客刀下。这些作品扬善惩恶,都有一定的社会意义。
其四,展现下层文人生活,揭示科举制度丑恶。“三言”中涉及这种题材的作品很多,最有典型意义的是《老门生三世报恩》。鲜于同博学多才,热衷科举,但年年科考,岁岁落榜,五十七岁仍孜孜以求,受人耻笑。这是那个时代在科举功名上费尽一生精力的下层文人生活的真实写照。更具讽刺意味的是,鲜于同三次失意科场无不带有戏剧性,文章的好坏,毫无标准,得中与否,全凭阅卷试官的主观好恶。表达相近主题的作品还有《赵春儿重旺曹家庄》、《钝秀才一朝交泰》、《闹阴司司马貌断狱》、《游酆都胡母迪吟诗》等。
“三言”直接由宋元话本小说发展而来,在结构体制、叙述方式、语言运用等方面,都继承了这类小说的优良传统。同时,由于是文人的创作,因此主题更鲜明,结构更严谨,情节更曲折,人物更动人,语言更成熟,艺术成就堪称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的高峰,对小说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现从三方面例举分析如下:
首先,结构完整严谨,故事情节曲折。作者适应人们的审美心理和欣赏习惯,在短小的篇幅里有头有尾地讲述故事,并运用巧合、悬念等艺术技法,制造富有戏剧性的矛盾冲突,使故事情节摇曳多姿,变幻莫测,避免了看头知尾、一览无余的弊病。
如《玉堂春落难逢夫》讲述妓女玉堂春和尚书公子王景隆的故事,前半部分与唐代传奇《李娃传》很相近:王景隆在妓院爱上玉堂春,一年后耗尽三万两银子,靠玉堂春暗中资助度日,鸨儿用倒宅计将其驱逐出去。玉堂春得知他寄居孤老院,同情其遭遇,暗中与他欢会,并劝他读书进取。后半部分增加玉堂春吃官司的情节,融入公案内容:玉堂春与鸨儿闹翻,为自己赎身,却被山西商人沈洪和鸨儿设计,骗至其家为妾。沈妻皮氏与赵昂私通,毒死沈洪,诬告玉堂春为凶手。知县受赵昂贿赂,将玉堂春屈打成招。王景隆中金榜、得高官后四处寻访玉堂春,时任山西巡抚的他从案卷中发现冤情,设计让罪犯交代真相,洗却玉堂春沉冤,与之重结姻缘。作者将妓女题材与公案题材联姻,既使故事更加复杂曲折、悬念迭出,又扩大了表现的社会生活面。较之《李娃传》,这种将明快的单线发展(前半部分)与紧凑的双线交叉(后半部分)结合起来的结构方式,显然更胜一筹。
又如《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叙述莫稽穷困潦倒时娶到聪慧美貌的金玉奴为妻,在妻子的鼓励和资助下“才学日进”、“连科及弟”,却因富贵而想攀上王侯贵戚之家,竟然亲手置妻子于死地,在赴任途中将她推入江中。不料入赘做了上司淮西转运使许德厚的女婿,妻子却是差一点儿被他害死的金玉奴。原来金玉奴侥幸活下来,被过路的许德厚认作义女;莫稽恰巧是许德厚的下属,许德厚便设计让金玉奴与丈夫团圆。作品在多次人物命运的“巧合”和尖锐的戏剧冲突中,完成了一个悲喜剧故事的讲述,引人入胜。
《王娇鸾百年长恨》、《钱秀才错占凤凰俦》、《张廷秀逃生救父》、《苏知县罗衫再合》、《吴衙内临舟赴约》、《李玉英狱中讼冤》等作品,也体现了这一写作特点。
其次,艺术技法多样,人物性格鲜明突出。这是“三言”最突出、最卓越的艺术成就。作者塑造了许多现实社会中个性鲜明,甚至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如杜十娘、秦重、莘瑶琴、玉堂春、王娇鸾、金玉奴、蒋兴哥、卢柟等,充分展现了市民阶层的思想性格和精神风貌,有很高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细节和心理描写已相当充分,在人物性格塑造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典型形象如《王娇鸾百年长恨》中的王娇鸾,她本是“深闺养育”的“名门爱女”,因为爱上“才情美貌”、“门户相同”的周廷章,做出违背伦理之事,与他私通一年有余。直至周廷章要回乡探望告病的父亲,才有心成全、“重伸前誓”,与周廷章依依惜别。显然,这是一个大胆追求自由爱情和美满婚姻的女性,她的勇敢、痴情和通情达理至此得到了充分表现。但这些并不足以使王娇鸾成为一个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她的柔韧而刚烈的个性在周廷章负心背弃后表现得非常突出。周廷章一别三年,杳无音信。王娇鸾先是日夜怀思,频寄书信,希望他回心转意。周廷章退还婚书和赠物,打破了她所有的希望,她绝望地下定死的决心,但又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娇鸾名门爱女,美貌多才。若嘿嘿而死,却便宜了薄情之人。”于是,她利用父亲的关系,将控告的状纸和周廷章写的婚书偷偷夹入案卷里,想通过官府之力严惩这个薄情郎,然后自缢而亡。
在细节描写方面,《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一段文字相当精彩:
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她。忽见阑干上又放着一床大红丝的棉被。轻轻地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的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美娘放开喉咙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她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臜,重重裹着,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
秦重辛苦一年多,攒足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的花柳之资,又诚心等待几个月,才和带醉归来的美娘相处一夜。这段近乎琐细的描写揭示出秦重既想亲近自己垂慕已久的女子,又为对方的冷淡和醉酒惶恐不安的心态,通过秦重小心翼翼的举动,把他老实忠厚、尊重体贴、善良细心的性格充分展示出来了。
“三言”的心理描写也很出色。如《卖油郎独占花魁》中,写秦重得知莘瑶琴是个粉头(妓女)后,作者不惜笔墨,用长达四五百字的篇幅描写他的心理活动:
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自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哪里来这几两银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层次丰富,内容复杂。秦重在反复的正反设想、自我否定与肯定中,逐渐坚定了要亲近莘瑶琴的决心,寻找到完成这一心愿的合理途径。
这些描写手法不仅使作品摆脱了一般人物描写的俗套,而且使人物形象更富有立体感,更深入人心。
再次,语言通俗易懂,口语化特征明显。作者用民间提炼的生动活泼的谚语、比喻等提高语言的表现力,又注重使用浅俗的语言,甚至完全使用口语反映生活场景,描绘人物风貌。
冯梦龙不仅善于以个性化的语言来表现各种人物的特点,而且注重用精炼贴切、平实质朴的叙述语言描绘社会生活的历史画面,讲述故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如《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秦重、莘瑶琴、王九妈、刘四妈等人的语言,无不活现出人物的鲜活面貌,其中,刘四妈劝说莘瑶琴接客和王九妈放莘瑶琴从良的两段对话堪称典范,将她们谙熟世道、善于算计、能言善辩的本性生动逼真地凸现出来。又如《施润泽滩阙遇友》中,盛泽镇是这样一番景象:“镇上居民绸广,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那市上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乃出产锦绣之乡,积聚绫罗之地。”真实地展现了晚明时期东南沿海地区经济迅猛发展的盛况,富有认识意义。
“二拍”是较“三言”晚出的拟话本集,作者凌濛初(1580—1644),字玄房,号初成,别号即空观主人,湖州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出身于一个仕宦之家,祖父凌约言官至南京刑部员外郎,父凌迪知曾任大名府通判等官。其家世代从事图书刊印,以慎选底本、刊刻精工着称,世称“凌版”。他十八岁补廪膳生,五十五岁以优贡(一说副贡)授上海县丞,六十三岁擢升徐州通判。崇祯十七年(1644)在徐州房村镇压李自成农民军,因失败呕血而死。
凌濛初着述颇丰,今所知有二十多种,大都散失。据《湖州府志》卷五记载,有诗文集《鸡讲斋诗文》、《国门集》;散曲集《南音三籁》(后附戏曲理论着作《谭曲杂札》)、《燕筑讴》;学术着作《圣门传诗嫡冢》、《言诗翼》、《诗逆》等多种;拟话本集《初刻拍案惊奇》(又称《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杂剧《虬髯翁》、《颠倒姻缘》、《红拂莽择配》、《宋公明闹元宵》等。
“二拍”是《初刻拍案惊奇》与《二刻拍案惊奇》的合称。每集四十篇,共八十篇。二刻第二十三卷与初刻重复,二刻第四十卷为杂剧,所以“二拍”实际收小说七十八篇,大部分是凌濛初自己的创作。
“二拍”在“三言”的影响下写成,思想内容很复杂。从整体上看,凌濛初的思想远不及冯梦龙进步,故而书中的糟粕较“三言”要严重一些,不少作品存在因果报应、宿命论思想,还充斥着色情描写,甚至恶意歪曲明代永乐年间唐赛儿领导的农民起义,把起义军的女领袖写成一个因奸情被杀的淫乱妖妇。其中较好的作品,对社会现实有真实的再现和直接的批判,比较值得注意的内容有:
其一,公案题材的作品。“二拍”对吏治腐败的揭露批判集中在为数不少的公案小说中。如《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出狱僧巧完法会分》写贪婪卑鄙的柳太守滥用职权,诬人为盗,以胁取白居易手书的《金刚经》;《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鬼闹》写贪吝阴狠的杨巡道为私吞五百两银子的贿赂,竟谋杀张廪生主仆五人;《伪汉裔夺妾山中 假将军还姝江上》从官匪相互勾结的角度揭露了“官即盗”、“盗即官”的黑暗现实;《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着芳名》把贪赃枉法、颠倒黑白的官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类似的作品还有《迟取券毛烈赖原钱 失还魂牙僧索剩命》、《钱多处白丁横带 运退时刺史当艄》等。
其二,婚恋题材的作品。这类作品瑕瑜互见。一方面,尊情重欲,背离传统的婚恋观,为晚明文学增添了新光彩。如《通闺闼坚心灯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突破“一见钟情”、“门当户对”的局限,写出罗惜惜与张幼谦建立在情投意合基础上的爱情,并摆脱了传统戏曲、小说中“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旧套;《满少卿饥附饱飏 焦文姬生仇死报》斥责负心汉,同情妇女,表现了男女平等意识。《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等作品也有相似的内容和主题。另一方面,作者写“情”往往和“欲”联系在一起,从“欲”的方面去表现“情”,这就容易使作品滑到色情的泥潭,产生不良影响。
其三,以商人及其经商活动为重心的作品。较之“三言”,“二拍”中这类题材的作品,时代特色更加鲜明。它直接描写商人借助某种机缘,运用一些手段去谋取财富,这些商人致富带有暴发的特点。同时,还表现了人们重经商、轻科举的新的价值标准。如《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生动描写了明中叶海外贸易和沿海福建等地的商业盛况,以及文若虚海外发财、骤成巨富的传奇经历;《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里,与仙女结成美眷的不再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文人学士和勤劳纯朴的农民,而是商人程宰,这是商人地位提高的反映。《卫朝奉狠心盘贵产 陈秀才巧计赚原房》、《乌将军一饭必酬陈大郎三人重会》等作品也值得一读。
在艺术上,“二拍”总体成就不如“三言”,但它继承了话本小说的传统,形成了一些特色。孙楷第在《三言二拍源流考》对此作了较为中肯的评价:“凌氏的拟话本小说,得力处在于选择话题,借一事而构设意象,往往本事在原书中不过数十字,记叙旧闻,了无意趣。在小说则清谈娓娓,文逾数千。抒情写景,如在耳目。化神奇于臭腐,易阴惨为阳舒,其功力亦实等于创作。”现摘要部分特点论述如下:
其一,不少故事和人物具有某种传奇色彩。
作者善于选择“诡谲幻怪”的题材,并加以有意渲染,使故事产生“新听睹”、“佐谈资”(凌濛初《拍案惊奇·序》)的艺术魅力,呈现出浪漫主义的色彩。
如《叠居奇程客得助,三救厄海神圣灵》中的女仙海神不但陪伴孤独穷困、潦倒羁旅的程宰,而且帮助他逃脱厄难,赚回大钱。这一形象使普通经商的故事理想化、艺术化和神奇化了。又如《华阴道独逢异客 江陵郡三拆仙书》中的白衣人、《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谭侠》中的韦十一娘等,都是超越现实的、想象中的神奇人物。除塑造神奇人物的形象外,还渲染了神奇的境界。如《金光洞主谭旧迹 玉虚尊者悟前身》,冯京在恍惚迷离中闲游金光洞和玉虚洞,别有天地,似梦似真,超凡脱俗,使小说笼罩上神奇的色彩。
作者还塑造了超现实的神奇的人物形象,使作品在反映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带上一种神化的倾向。又如《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岁朝天》,描写五岁的幼童南陔被人拐走,他不但不惊慌失措,反而极为冷静地做了一系列事情:藏起插满珠子的值钱帽子、在拐子背上“缝线”“插针”做记号、见到四五乘轿子即大声呼救,既得以安全逃脱拐骗,又使官府顺利捉拿到贼人。作者极力渲染他的聪明乖巧,把他塑造成一个智慧非凡的“神童”形象,令人情不自禁地“拍案惊奇”,产生强烈的共鸣。
其二,情节曲折变幻,摹写逼真,诙谐幽默。
作者在追求神奇的基础上,还特别讲究内容的新奇,构想引人入胜的故事,穿插细腻入微的细节,营造轻松幽默的氛围,以满足读者消遣娱乐的需要。如《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写家境富裕的沈将仕结识郑十和李三,被二人引见到“曾为一大郡守,家资绝富,姬妾极多”、最喜欢“宾客往来,款接不倦”的王朝议家作客。席间,王朝议痰病发作离席服药,李三也溜到另一间房与一群美女赌博,沈将仕拉上郑十参赌。他开始大赢,可后来一把就将所赢银子连同本钱约三千两全输了。两日后,他再去找李、郑、王三人时,却不见他们的踪影。附近的皮匠告知:“三日前有好几个恶少年,挟了几个上厅有名粉头,税了此房吃酒、赌钱。次日分了利钱,各自散去。”他才知道受骗上当。这篇小说在最后才交待以色诱人赌博的骗局,故事性很强。
又如《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出狱僧巧完法会分》,让一部神秘的《金刚经》作为故事的焦点,引出寺僧为度饥荒卖掉镇寺之宝《金刚经》、相国夫人好善奉还《金刚经》、渔翁姚老汉意外获得《金刚经》首页、柳太守陷害寺院住持掠夺《金刚经》、《金刚经》最终完好如初地保存到寺庙的情节。这部经书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不仅使故事的推进波诡云谲,摇曳多姿,扣人心弦,而且使情节的组织在一连串的“巧合”细节中显得合理紧凑,揭示出蕴含于偶然性中的深刻、必然的生活内涵,体现出作者在构思上的高妙之处。
再如《小道士一着绕天下 女棋童两局注终身》,叙述围棋国手周国能到辽国与其最着名的棋手妙观公开较量,轻信妙观输棋即以身相许的诺言,故意以二比一输掉比赛,却未能迎娶佳人。后在几位王爷主持下,再与妙观对弈,连胜两局,终于缔结了这桩如意姻缘。故事的讲述幽默有趣,读来让人忍俊不禁。同篇另有一则契丹人好棋的逸闻,说辽国一王子棋艺精湛,被作为“国手”派到南朝与其第一高手顾待诏比试棋艺,顾待诏“假称第三手”,打败了辽国国手。后者想见南朝“第一手”,作者这样描写:
这边回他道:“赢得第三,方见第二;赢得第二,方见第一。今既赢不得第三,尚不得见第二,怎能勾见得第一?”王子只道是真,叹口气道:“我北朝第一手,赢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干!”摔碎棋枰,伏输而去。
王子灰心丧气,悻悻而去,读者却会心而笑,享受了幽默诙谐的笔调带来的轻松快意,这不得不说是凌濛初的高明之处。
清代初期,“抱瓮老人”从“三言”、“二拍”中选出四十篇作品,编成一册,题名《今古奇观》,在社会上产生过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在“三言”、“二拍”影响下,明末出现了话本小说创作的高峰,作品集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虽然它们在思想艺术上难以和“三言”、“二拍”相媲美,但更为贴近现实,富有生活气息。
《型世言》的作者陆人龙,字君翼,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生卒年不详,大约生活在崇祯、天启年间。家境贫寒,屡困场屋。以“平原孤愤生”之名写过长篇小说《辽海丹忠录》。《型世言》十卷四十回,借小说形式树立世人学习的榜样,集中体现忠孝节义思想。作品多取材于现实,多方位地展示了明代社会生活、世俗情趣、人情风貌,对社会黑暗多有抨击,涉及官场的腐败、官吏的横行、科举的弊端、世风的浇薄、百姓的苦难等,反映的社会生活层面比“三言”、“二拍”更为广阔,显示了作者敢于直面人生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还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以各类骗子光棍、贪官污吏的形象最突出,如骗卖良家妇女的吴尔辉、索贿受贿的张继良、流窜各地骗人的和尚道睿等。在艺术方面,人物对话最富于表现力,既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又展现了人物的心理,还能完成细节的描写。
《石点头》作者署名“天然痴叟”,可能是冯梦龙的朋友席浪仙,生平不详。全书十四卷,每卷一篇,出版于崇祯年间。书名取义于东汉高僧生公在苏州虎丘说法能使“顽石点头”,寄寓劝人为善的说教之意。作品多取材于前人的野史笔记、文言小说,经过加工改造,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和认识价值。如《贪婪汉六院卖风流》、《侯官县烈女歼仇》诸篇,展现奸人作恶的黑暗官场,鞭挞科举制度的弊端,暴露社会的各种丑恶行径,歌颂英雄豪杰的行侠仗义。当然,由于作者意在劝善惩恶,不少作品不同程度地存在说教、迷信、因果报应的色彩,也有自然主义的淫亵描写。艺术上,情节设置、人物刻画、语言运用等方面都达到一定的高度。
《西湖二集》的作者周清源,名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生平无可考,大约生活在明末,曾着《西湖说》。《西湖二集》为《西湖一集》(已亡佚)的续篇,约刊行于崇祯年间。全书三十四卷,每卷一篇,每篇故事都与杭州西湖有关。大部分作品取材于前代或同时代的野史笔记或文言小说,内容涉及面较广,其中,对官场腐败、科场黑暗的揭露较为深刻,饱含愤恨之情和讽喻之意。如《巧妓佐夫成名》借曹妙歌辅佐、劝说、指导太学生吴尔知设赌局诈骗钱财、贿赂官员中第做官、辞官归隐躲避灾祸,无情地鞭挞了当时社会的种种弊端及其对人们心灵的巨大戕害。一些作品还生动展现了杭州的风俗习惯,留下值得借鉴的宝贵资料。艺术表现上,在故事情节生动曲折、揭露讽刺尖锐辛辣、人物心理描绘细腻、语言优雅畅达等方面都颇具特色,较为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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