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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方平
席方平,东安人。其父名廉,性戆拙。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隙,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父朴讷,今见凌于强鬼;我将赴地下,代伸冤气耳。”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选,入城。其父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涕流,便谓:“狱吏悉受贿嘱,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笔为词。值城隍早衙,喊冤投之。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席愤气无所复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之郡司。迟至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赴案。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役至门辞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犹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耶!”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又问:“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下,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否?”答云:“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辟,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辟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仆。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
席念阴曹之昧暗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两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意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于愿足乎?”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反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返见王。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
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开,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羽葆来,旛戟横路,越道避之,因犯卤簿,为前马所执,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因缅诉毒痛。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诉,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当堂对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之,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而乃繁缨棨戟,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斤斫,妇子之皮骨皆空;鱼食鲸吞,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江西之水,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肆淫威于冥界,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当于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余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赏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施行。”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因使两人送之归里。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既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渐温而活。又索抄词,则已无矣。
自此,家道日丰,三年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楼阁田产,尽为席有。里人或有买其田者,夜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是复鬻归席。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本篇见于《聊斋志异》卷十,是这部文言小说集中的名篇,也是中国古典小说的精品,长期以来被人们广为传诵。
小说讲述席方平在阴间为父伸冤的故事:席方平的父亲席廉生性“戆拙”,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得罪了同村一个姓羊的富人,受尽羊某的欺凌。为富不仁的羊某死后仍不善罢甘休,买通冥使将席廉拷打至死;又买通阴间的狱吏,变本加厉地折磨席廉。席方平得知父亲蒙冤受难,赶赴地府替父伸冤,接连遭遇城隍、郡司、冥王的种种刁难、酷刑和引诱,历尽重重波折与磨难,但他始终顽强不屈,最终使父亲的冤案得以昭雪,羊某等人遭到惩罚。
作者继承六朝志怪小说和唐代传奇的传统,用奇特的浪漫主义手法和深刻的现实主义笔触,假托幻化的阴间影射社会现实,深刻揭露了封建社会的暗无天日,愤怒鞭挞了封建官吏的狼狈为奸、贪赃枉法、凶残暴虐,对广大下层民众深重苦难的生活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热情讴歌了被压迫人民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作品结尾,把解决冤狱的希望寄托在权力无限的超越现实力量的人物身上,这是极不现实的,表现出作者思想的局限性。但是,二郎神的判词就是一纸控诉书:“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点明金钱导致了整个司法系统的腐朽不堪,揭示了吏治腐败的丑恶本质和人民遭灾受难的最终根源。
本篇塑造了一个无所畏惧、不屈不挠的复仇者形象。席方平为了替屈死的父亲伸冤,灵魂进入冥府,从城隍、郡司到冥王,层层上告。他不畏强暴,受尽无数酷刑,以致“骨肉焦黑”、“凝血模糊”,但这些都不能摧毁他报仇雪恨、惩罚奸贼的斗争意志;他不贪慕富贵,断然拒绝“千金之产”、“期颐之寿”,转世再生又绝食赴死,再报冤仇。直到贪暴酷虐的冥王、贪赃枉法的城隍和郡司、为虎作伥的隶役、狡诈狠毒的羊某被惩处以后,他才善罢甘休。这个形象具有高度的理想化色彩,他坚忍不屈、果敢刚毅、机智顽强,他那种“大冤未伸,寸心不死”的斗争意志,显然是封建社会被压迫人民反抗精神的高度概括。
作者把席方平放在尖锐激烈的矛盾冲突中加以塑造,先后写到四次冲突:
第一次席方平怀揣为父伸冤的决心毅然进入阴间,他的父亲已经被关进监牢。父亲告诉他狱卒接受羊氏贿赂,百般折磨自己,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他不禁破口大骂贪财无情的监狱官员,立即出去写了状纸,将羊氏和狱卒告到城隍。不料羊某将所有的人都贿赂了,城隍徇私舞弊,以席方平所告之事没有证据为借口驳回,不予理会。这一次和羊某、狱吏的斗争以失败告终,席方平大胆果断、无所畏惧的性格显露出来。
第二次席方平赶了一百多里路,到郡司那里控告城隍和官役们贪赃枉法,冤屈良民,不料城隍和羊某早已做了手脚,官司拖了半月之久才得到审理。审理过程居然干脆利落,结果是把席方平毒打了一顿,案件仍然让城隍复审。城隍害怕他再次上诉,就派小鬼将他遣押回阳间。这一次和羊某、郡司官员的斗争又失败了,席方平坚持不懈、执着追求的个性得到表现。
第三次席方平不屈从于恶吏的淫威,被押到家门口后转身再赴阴间,到冥府控告城隍、郡司贪婪、残酷的罪行。冥王看似雷厉风行,立即坐堂审讯,传城隍、郡司前来对质。城隍、郡司慌忙派心腹与席方平私下谈判,许以一千金,劝席方平撤诉,席方平不予理睬。他们又贿赂冥王,试图左右案件的审理结果。果然,第二次升堂,冥王不问曲直,就下令痛打席方平二十大板。但他毫不畏惧,在阴森可怕阎罗殿上愤怒高喊:“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耶!”冥王恼羞成怒,施以更残酷的刑罚,把他放到火床上反复揉捺炙烤,以致骨肉都被烫得焦黑。又将他的身体锯解成两半,血肉模糊地扑倒在地,幸而受其孝心和硬汉本色的感动,施刑的小鬼偏斜铁锯,使他保住了心脏。冥王传令把他的身子再合起来,身上的锯痕令他疼得浑身欲裂,一个小鬼偷偷解下自己的腰带给他系上,才消除了他的疼痛。其间,冥王两次逼问他“敢再讼乎”,他都毫无惧色,斩钉截铁地回答:“大冤未伸,寸心不死”,“必讼”!这一次和羊某、冥王的斗争虽然又以失败告终,但席方平不求富贵、头脑清醒的品格和胆识,以及视死如归、刚烈顽强、百折不回的勇气和毅力鲜明地凸现出来。此外,这次冲突采用细笔描绘,表明席方平的斗争目标不只是惩处羊某、替父伸冤,而是责罚以冥王为代表的整个统治集团,这不仅使人物性格达到一个新的发展高度,而且扩大了作品的思想内涵。
第四次席方平吸取经验教训,改变斗争策略,假装向冥王屈服,表示不再诉讼,以免再遭摧残。他又一次被送还人间,但等押送的隶卒一离开,他就偷偷往南去找二郎神伸冤,被老谋深算的冥王预料到,又被抓了回来。冥王开始利诱他,让他投胎到富贵人家,并赐给他千金的产业、一百岁的寿期。他佯装接受,并表示感谢。但变身婴儿后,他念念不忘血海深仇,拒绝吃奶,自杀而亡。回到阴间,他重新踏上千里迢迢之路,继续上告,终于遇见了二郎神。于是,冤案得以昭雪,罪人受到惩罚,孝子得到奖赏。这一次与阴间最高司法机构的斗争终于取得了胜利,席方平机智聪明、矢志不移的性格得到充分的体现。
作者就是这样,让人物自如地往来于阴阳两界,置身于复杂尖锐的斗争中,摆脱了真实情境的束缚,强化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塑造了丰满的人物形象。
小说所写的四次冲突不仅对塑造人物形象起到重要的作用,也使故事情节波澜起伏、跌宕多姿,还呈现出奇思妙想的艺术境界。本篇用两千余字叙述一个为父伸冤的故事,故事本身并不复杂,但席方平纵横阴阳两界,连打四场官司,饱受酷刑折磨,最终昭雪冤狱,这一坎坷的遭际使情节的发展变得波澜不断、悬念丛生。从第一次矛盾冲突开始,谁胜谁负、结局如何就紧紧抓住读者的心,造成强烈的悬念;在第一次、第二次告状都惨遭失败后,冥王会不会主持公道?他立即受理诉讼的表现是否预示着冤案的审理会出现一线生机?这些都令读者牵肠挂肚;在后来的交锋中,席方平由“必讼”到“不讼”、由妥协接受丰厚条件到绝食自杀返回阴间,冥王则软硬兼施,由滥施酷刑到许以富贵长寿,这一系列演绎生发、辗转铺排的描述使得故事情节顿生波折,层层推进;席方平奔赴灌口,能否找到二郎神?二郎神会不会又能不能改变席方平的命运?这里又设置了一个悬念。全文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变化奇诡,神秘莫测,人物的命运始终牵动着读者,表现了作者在情节安排上奇特、曲折、幻异的特点。再看本篇想象的奇妙之处:人世间的人到冥府伸冤,甚至可以自如往来于阴阳两界,真是奇幻之至;阴司的公堂审理案件,与阳间的官府如出一辙,可谓奇中见真;火床炙烤、锯解身体的酷刑和分解的身体可以复合、一条腰带能够治愈伤痛,更是奇中见奇。
此外,本篇建立在虚幻世界的基础上,却取得了真实可信、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这得益于作者把幽冥世界的非现实的事物人格化、社会化,借助真实的细节描写和性格刻画,曲折自然地反映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冲突、黑暗腐朽和理想愿望等。如阴间狱吏的受贿动刑、城隍审案的徇私枉法、郡司审理的敷衍推诿、阎罗殿堂的阴森恐怖等,与人世间官府公堂的情状完全相同。又如冥王残暴狠毒而阴险狡诈的面目、小鬼或色厉内荏或心生怜悯的情态,以及席方平在阴间表现出来的多方面的性格特点,和现实社会中活生生的人别无二致。这一切,使读者对故事和人物的理解超越了虚幻的冥界背景,而在广阔的现实社会的情境中去解读。
范进中举(节选)
……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着,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
……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是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门不着。……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惯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邻居……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
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跳驼子”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员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
范进即将这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即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揝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到第四日上,……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人事。……
本篇节选自《儒林外史》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结构较为完整,可视为独立的短篇小说。是作者集中讲述范进故事的部分,也是全书最精彩的片段之一。
故事主要描写五十四岁的老童生范进热衷功名,穷得无米下锅,仍然想向岳丈胡屠户借钱去参加乡试,被教训了一通后,只好偷偷前往。没想到这一次竟一举得中,见到报帖时,他突然发疯,被胡屠户一巴掌打醒。中举后,范家门庭若市,财源广进,家境顿变。
作者撷取范进中举这一典型场景,以辛辣的嘲讽笔调剖析了八股取士制度对知识阶层的精神毒害和摧残,揭示了读书人热衷于科举考试的根本原因,描摹了当时的人情冷暖、炎凉世态,反映了科举制度背景下道德风尚的虚伪势利。
这一主题以及作者鲜明的褒贬态度,是围绕范进中举的前后各类人物粉墨登场、尽情表演来完成的。
范进无疑是这个故事的中心人物、作者要表现的主要对象。他一生参加过二十多次科举考试,穷困潦倒,连母亲和妻子都不能养活,却始终对科举荣身之路恋恋不舍,抱定“十年寒窗下,一朝人上人”的信念汲汲营求,每日忍饥、受冻、挨骂、遭人白眼,都在所不辞。这种困窘的生活处境和屡试不中的遭遇,形成了他迂腐怯懦、卑微屈辱的性格。他向胡屠户借盘费,胡屠户劈头盖脸地给他一顿臭骂,甚至肆意侮辱他的人格,他不敢回一句嘴,默默忍受,悻悻离开,反映了科举重轭下落第文人辛酸、悲苦的处境和逆来顺受、麻木不仁的奴才心态。放榜那天,母亲饿得“两眼都看不见了”,叮嘱他拿家中唯一值钱的母鸡去换米下锅,可见他除了死读八股之外别无本事,造成一家人困窘不堪,连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中举的捷报传来,邻居赶到集上叫他回家,他根本不相信有什么喜讯,所以假装没听见,低头往前走;邻居再次告知真相,他还是不信,哀求“高邻”怜悯他,不要拿他寻开心。这些动作、神情和语言表现出范进在历经数十年的科场蹭蹬后所形成的羞惭绝望、自我轻贱、怕人取笑的心理,写得真实可感,非常符合生活的逻辑。面对“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的大红报帖,他始而疑惑,“看过一遍,又念一遍”,转而惊异、狂喜,然后就突然发起疯来:先是往后一跤跌倒,不省人事;然后跑出家门、摔在塘里、湿淋淋地“拍着笑着”往集上狂奔。无数次充满希望赴试、等待高中捷报,但每一次都名落孙山、幻想破灭,他已经习惯于痛苦的打击、绝望的境地,他那饱经折磨而日益脆弱的心实在无法承受眼前自己朝思暮想却又不敢奢望的金榜题名的强烈刺激,于是,百感交集,难以自持,做出了发疯这一异常的举动。作者的笔触伸入到人物心灵的最深处,用几十年的辛酸悲苦、怨愤屈辱映衬一瞬间的兴奋惊喜、欢愉幸福,把一个饱经磨难、受尽创伤的落魄文人特有的为功名富贵神魂颠倒、丧失了自我人格的病态心理表现得惟妙惟肖,并赋予了极大的同情和深刻的讽刺和暴露。
范进的丈人胡屠户是故事中最为生动活跃的形象,也是作者着力讽刺的庸俗不堪、令人作呕的势利小人。这个人物在范进中举前后有着极为鲜明的反差:范进中了秀才,依旧地位卑贱,自认为捞不到好处的胡屠户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去道贺,一进门就趾高气扬地斥骂范进“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自己“倒运”,把女儿嫁给了他这个“现世宝穷鬼”,还说范进能中相公是靠他积德。在讲了一番如何作相公的大道理后,他把自己带来的“礼品”吃得精光,“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范进找他借参加乡试的盘费,他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挖苦、辱骂、训斥范进,说他“尖嘴猴腮”、“不三不四”、癞蛤蟆“想天鹅屁吃”,不堪入耳的言辞令范进“摸门不着”。范进中举后,他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对范进毕恭毕敬,低声下气。众邻居劝他打范进一耳光,令其从疯狂状态中惊醒,他竟把范进比做“天上的星宿”,一反常态地害怕下手。后来推托不过,连喝两碗酒壮胆,硬着头皮颤巍巍地打了一下,不敢再打第二下,感觉手“隐隐的疼将起来”,“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立即后悔不该打这天上下凡的“文曲星”。这个时候,他对范进极力巴结谄媚,口称“贤婿老爷”,夸赞他“才学又高,品貌又好”,炫耀自己慧眼独具,把女儿“嫁与个老爷”,还一路上殷勤地替范进扯了“几十回”衣褶。他这次道贺,是“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后面还“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说尽讨好逢迎的甜言蜜语。在得了六两赏银后,他千恩万谢、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作者对胡屠户的描写犹如展现一出滑稽可笑的丑剧,通过他在范进中举前后截然不同、自相矛盾的言行和态度的细致而夸张描写,入木三分地刻画他愚昧庸俗、虚伪势利、趋炎附势的市侩心理,用笔锐利尖刻,产生了绝妙的喜剧效果。这个人物很有典型意义,作者借他昭示功名富贵观念对市民阶层的毒害,讽刺科举制度阴影下的炎凉世态,包含着丰富的社会内容。
张敬斋是作品借以揭示科举制度本质的人物,也是作者刻意鞭挞的对象。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大概捞足了银子后,回乡做了阔气威风的乡绅。范进中举后,原来从不跟范进来往的他主动登门拜访,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两人是同乡,却“一向有失亲近”,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这是因为范进原来卑微的身份、低贱的地位不足以促成两人见面的缘分,只有“中举”才是他们“亲近”的媒介,此话的虚伪可笑自然就显现出来了。张敬斋此来不仅是和范进“攀谈”,还送来银子、馈赠一座三进三间的新房,使他们的关系突然间变成了“至亲骨肉一般”。透过这令人肉麻的亲热举动,刻画张敬斋老练圆滑、工于心计的性格特点。他趁着范进此时清贫困窘、一无所有,慷慨地给予丰厚的财物,这是为了把这个不久即将加入统治集团的科举新贵,即未来的权势人物拉拢过来,以便将来图谋荣华富贵,就像他所说的,他们是断不了有“当事拜往”的联系的。所谓“当事”,自然指官场上的当政贵要;所谓“拜往”,无非沆瀣一气搜刮民财、中饱私囊。因此,在张敬斋对范进亲切、慷慨的举动背后,透露出虚伪、奸诈和卑鄙的丑恶本质。从另一个角度看,范进孜孜以求科举及第,几十年不改初衷,也是因为一旦中举,获得的不仅是功名以及由此带来的地位的提高,更有利益上的好处。只是此时的范进尚且缺乏官场的处世经验,在老谋深算的张敬斋面前,他处于一种被动接受的地位。不过,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他一旦掌握了政治特权,搜刮钱财当然不在话下了。作者不动声色地讽刺张敬斋之流,寄予了深恶痛绝的愤恨之情,彰显出科举制度的腐朽本质。
作者还描写了那些连姓名都无从知晓的众邻居在范进中举前后的表现,烘托世态炎凉的主题,渲染科举制度的罪恶。他们在故事的前半段几乎没有露面,也就是说,当秀才范进没米下锅,母亲饿得两眼都看不见了,最需要热心人雪中送炭时,他们一个都没有出现。可是,范进中举的喜报一到,这一大群人就蜂拥而至,谄媚奉迎,殷勤作态:有的赶紧跑到集上通报喜讯,有的给发疯的举人老爷捶背抹胸,有的劝慰伤心哭泣的老太太,有的主动拿来鸡蛋酒米款待报喜的官差,就连范进发疯时跑丢的鞋,也有人专门找回来替他穿上。以后不到两三个月的时间,前来奉承的人更多了,范进家不仅衣食迅速丰足起来,而且连奴仆、丫环都有了。如此强烈的反差,产生了辛辣的讽刺效果,写尽了人情的冷暖和恶浊的世风,展示了范进中举发疯的社会根源和病态心理。
据上可见,作品以范进为中心,围绕中举一事展开各种人物的活动,从人物关系和社会环境的角度刻画人物性格,揭示创作主旨,颇具现实主义描写艺术的深度。其中,精湛的讽刺手法的运用使人印象深刻:一是将喜剧性与悲剧性相结合,在滑稽可笑的场景中显示令人唏嘘感叹的悲伤人生,形成了悲喜交融的审美特色。如金榜题名本是天大的喜事,范进却喜极而疯,发狂失态,这是他人生得意时的一大不幸,既使人发笑,又蕴含着深沉的悲哀。又如获得富有的生活是人人都会感到心满意足的,但老太太在得知自己拥有“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后大喜过望,只“大笑一声”便不省人事,结束了生命,悲与喜的转换也是异常迅速。二是将人物自身的言行及其典型化的细节加以夸张、对比,造成客观冷峻、爱憎分明的讽刺效果。前述胡屠户两次道贺的场景、对范进的前倨后恭的态度,以及邻人的冷热表现等,都是非常典型的例子。
宝玉挨打(节选)
……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金钏儿含羞自尽,心中早已五内摧伤,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一番,也无可回说。看见宝钗进来,方得便走出,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着。
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嗐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仍是委委琐琐的。我看你脸上一团私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是什么缘故?”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俐,此时一心却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也身亡命殒,如今见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回门上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那长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老先生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察访;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求老先生转致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之意,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赶来,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
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知道?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不过他,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府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告辞走了。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时,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命小厮:“给我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吓得骨软筋酥,赶忙低头站住。……见他父亲甚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脑袋这么大,身子这么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了。”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暴殒轻生的祸来!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
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和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贾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连声:“拿宝玉来!拿大棍来!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齐答应着,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多凶少吉;那里知道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旋转,怎得个人往里头捎信,偏偏的没个人来,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妈妈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偏又耳聋,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呢?”
……贾政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还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的又打了十几下。
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赶着上来,恳求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不好,知道气急了,忙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听了,不及去回贾母,便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扶了一个丫头,赶往书房中来。慌得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贾政正要再打,一见王夫人进房,更如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
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老太太身上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倚靠。”说毕,抱住宝玉,放声大哭起来。
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一片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苦命的儿”来。因哭出“苦命儿”来,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贾政听了,那泪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言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
……“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
贾政听这话不象,忙跪下含泪说道:“儿子管他,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这话,儿子如何当的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儿就禁的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日年父亲怎么教训你来着!”说着,也不觉泪往下流。……一面说,一面只命:“快打点行李车辆轿马回去!”贾政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
贾母……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
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个样儿,怎么搀着走的?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了,连忙飞跑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放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屋里。
……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这个分儿。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些了。”又让坐。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宝玉又听宝钗这一番话,半是堂皇正大,体贴自己的私心,更觉比先心动神移。……
这里宝玉昏昏沉沉,只见蒋玉菡走进来了,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刚要诉说前情,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他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口气,说道:“你又做什么来了?太阳才落,那地上还是怪热的,倘或又受了暑,怎么好呢?我虽然捱了打,也不很觉疼痛。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别信真了。”
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听了宝玉这话,心中提起万句言词,要说时却不能说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本篇节选自《红楼梦》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和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中错因错劝哥哥》,是这部小说重要的生活场景之一,也是全书情节发展的一个高潮,概括了深刻丰富的社会内容,具有很高的典型意义。
这段故事描写贾宝玉会见贾雨村回来,闻知金钏儿投井自尽,神情恍惚,引起父亲贾政的不满。忠顺王爷宠爱的戏子琪官失踪降罪于贾宝玉、贾环诬陷贾宝玉强奸未遂逼死母婢,激起贾政的极大愤怒。于是,贾宝玉被打得奄奄一息,因得到王夫人和贾母的极力庇护,才保住性命。薛宝钗和林黛玉先后探望贾宝玉,令贾宝玉生出许多感慨。
作者通过封建家长为挽救家族的衰败命运,对反叛的子弟实行暴力镇压的事件,表现贵族阶级的叛逆者贾宝玉与封建正统派的代表人物贾政对立的世界观和人生道路的尖锐冲突和难以调和,反映正统派所标榜和维护的“父慈子孝”的人伦关系的虚伪和脆弱,揭示贵族大家庭的后继乏人、贾府内部及其与其他地主阶级集团的明争暗斗。
本篇包含着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它们在贾宝玉挨打的原因叙述中得到集中的体现。贾宝玉从上学的时候起,就不愿按父亲的意愿本分读书、为官做宦、继承家业,走所谓“仕途经济”之道。这场激烈的矛盾冲突应当是经过了长期的酝酿、积蓄,在一个契合的“时机”猛然爆发的。这个“时机”的形成被作者安排在第三十三回,贾宝玉为此大受棍棒之苦。具体说来,贾宝玉挨打的原因如下:
第一,同情弱小奴婢的命运。小说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写到金钏儿因为跟贾宝玉说了两句玩笑话,被王夫人打了嘴巴,骂作“小娼妇”,说“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下令将金钏儿撵出贾府。金钏儿下跪苦苦哀求,无济于事。后来,她含愤投井自尽。在第三十三回里我们看到,一个地位卑微的奴婢死了,别人都不以为意,惟独贾宝玉“五内催伤”,恨不得为她“身亡命殒”。在这种神情恍惚的状态下,贾宝玉撞到贾政身上。
第二,不愿与官场中人交往。贾雨村有护送林黛玉到贾府之功,经贾政推荐做了官,时常到贾府走动。在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里,贾宝玉听到父亲传话要他去见贾雨村,“心中好不自在”,抱怨贾雨村“回回定要见我”,又自称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所以,他去见贾雨村时磨磨蹭蹭,见到了又毫无兴致说所谓“混帐话”,把极不情愿的抑郁愁闷都表现在脸上。
上述二事均是本篇之前的铺垫,一件令人伤心,一件使人败兴,但贾宝玉同情弱小的被压迫者、厌恶谈论“仕途经济”都表明:封建正统派与叛逆者之间存在着尖锐的思想对立,贾宝玉与他父亲的期望背道而驰,这是贾宝玉挨打的根本原因。它们造成了第三十三回开头贾政见贾宝玉“惶悚”,“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
第三,乐于结交下层人士。忠顺亲王府派人来到贾府,要贾宝玉交出忠顺亲王宠爱的优伶琪官。贾宝玉私下和低贱戏子交朋友的事情暴露,这不仅触犯了封建等级观念,有辱门风,有伤风雅,而且触犯了权贵,影响了家族,引发了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斗争。与上述两点一样,这也是十足的叛逆行为。这件事激怒了贾政,他气得“目瞪口歪”,贾宝玉挨打此时已成定局。
第四,遭到敌对之人诬陷。贾环为赵姨娘所生,是贾宝玉的庶出兄弟,为争夺家族继承权,平日就嫉恨贾宝玉,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这一次,他抓住机会恶意进谗,捏造贾宝玉“强奸不遂”,金钏儿才含羞投井的谎言,反映了家庭内部的嫡庶之争。这是贾宝玉挨打的导火索,犹如火上烧油,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决定“立刻打死”贾宝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重重矛盾,接踵而来。作者在铺叙贾宝玉挨打的原因时,还穿插了一段聋婆子与贾宝玉的对话,也写得非常精彩,不可或缺。一方面,借聋婆子之语揭示贾府对屈死奴婢冷漠无情的态度,以及聋婆子本人的司空见惯、麻木不仁;另一方面,使情节的发展节奏松紧有度、张弛相济,并更合乎逻辑、更趋于合理。
作者在贾宝玉挨打这一日常生活的事件中,概括了丰富复杂的社会矛盾和思想冲突,也展现了众多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尤其善于通过精心提炼的典型细节,刻画他们独特的性格特点。
贾政在这场冲突中属于强势、主动的一方,是极力维护封建制度、力图阻止贵族家庭颓势的顽固分子。从表面上看,他凶狠残忍,要将亲生儿子置于死地。但实际上,他内心虚弱悲凉,甚至感到绝望。在毒打宝玉的过程中,他三次流下眼泪:第一次是要打儿子之时,他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因为从儿子身上看不到未来的希望而感到悲凉和绝望;第二次是王夫人指责他打死儿子是有意断绝她的依靠,他“泪如雨下”,因为他和妻子一样感到没有“依靠”的悲哀;第三次是王夫人哭贾珠时,他“那泪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因为热衷科举、听话争气的大儿子贾珠的早死带走了他全部希望。可见,他力图挽救家族的败落而对“冥顽不灵”的“孽种”儿子大打出手,愤怒、威严而又悲哀、虚弱的复杂思想和矛盾性格合乎逻辑地统一在他身上。
王夫人和贾政一样,是封建制度的维护者,却更明显地站在维护个人私利的立场上。她阻止丈夫打儿子不能说没有一丝母爱的成分,但更多地出于个人的考虑:她只有贾宝玉一个儿子,其嫡长子的特殊身份和深受贾母喜爱的特殊地位决定了她在财产和权势的继承方面拥有优势,失去儿子,就会失去她在贾府中的一切,儿子不过是她维护自身利益、保护自身地位的纽带。她怀念贾珠是因为这个早死的儿子十四岁进学,在科场已显露头角。所以她说:假若贾珠活着,“便死一百个”不肖的贾宝玉她“也不管了”,冷酷自私的本性表露无遗。
贾母是在孝悌治家背景下,在贾府中拥有至高权力的女性。她虽然也不反对教育贾宝玉,但毫不掩饰对孙子的袒护之情。由于在孙辈当中,只有贾宝玉“还像他爷爷”,所以她格外疼爱这个孙子,成为贾宝玉的保护伞。她用事亲以孝的教义来威慑贾政,处处显示出她以势压人的权威。贾政为维护光宗耀祖的“孝道”,却触犯了对母亲的“孝道”,故而含泪下跪、小心赔笑、叩求认罪,贾母因此化解了僵局,保护了贾宝玉。
袭人的思想倾向与贾政、王夫人一致,她的眼泪不仅仅是怨恨贾政的痛下狠手,还有对贾宝玉不听她的话、不务正业的埋怨,以及害怕失去贾宝玉而丧失自己现有的身份、地位的恐惧和私心。
薛宝钗是众姐妹中第一个来探望贾宝玉的,并带来治伤的药丸,其关切之情可想而知。她的一番话与袭人的话非常相似,她责备贾宝玉不听她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以致惹祸上身,可见她与贾政一样站在封建主义的立场上。她努力把自己塑造成合乎礼仪规范的封建淑女形象,却在贾宝玉被打得半死的情况下,不自觉地流露出她压抑已久、极力掩藏的对贾宝玉的情愫。作者写出了她冷静、矜持、端庄的正统派贵族少女的气质,也展现了她心灵深处理性与情感的矛盾冲突。
林黛玉与贾宝玉心灵相通,两人互为知己,是真正志同道合、相互爱慕的有情人。她虽然来得比薛宝钗要晚,但“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说明她的伤心痛苦早已开始。她的劝慰一反常态,似乎要贾宝玉改了惯有的反叛性情,其中蕴涵着对他真切的同情、关心和怜惜,以及对封建家长飞扬跋扈行为的恐惧和愤懑。贾宝玉能听出这短短一句“你可都改了罢”的全部内涵,不但没有责备她的软弱,反而表明了宁死也不向封建家长的淫威屈服、不向封建势力退让妥协的坚定决心。这种充满反叛精神的肺腑之言只有对她才会讲,也只有她才能够理解。在不多的语言交流中,透露了他们精神与灵魂的共鸣,以及真挚而深切的情感。
这场戏的主角贾宝玉是这场冲突中弱势、被动的一方,其复杂的内心世界也得到较为突出的表现。在挨打前后,他除了叫疼,没有对父亲发过半句牢骚,既不抗争,也不愤慨,表现出甘于承受、努力忍让的状态,这说明以宗法观念为根基的儒家的人伦关系准则,诸如父为子纲、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等古训已经渗入到他生命的本体中。但他也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认过错,他的人生奋斗目标并没有因此被摧毁,他的叛逆思想并没有被征服,他对林黛玉所说的“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显露了这个反叛的浪子誓不回头的决心。
作者就是这样,把诸多的矛盾关系集中在一个普通的日常生活事件的场景中,让众多思想与个性相近或不同的人物依次登场表演,从中传达出深刻的社会内容和思想意义,凸现出场人物的相互关系以及他们的性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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