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派诗群·李金发·希望与怜悯》新诗鉴赏
希望成为朝雾,来往在我心头的小窗里。
长林后不可信之黑影,
与野花长伴着,
疾笑在狂风里,如穷途之墨客。
怜悯穿着紫色之长裙,
摇曳地向我微笑——越显其多疑之黑发。
伊伸手放在我灰白的额上,
我心琴遂起奏了。
我抚慰我的心灵安坐在油腻之草地上,
静听黑夜之哀吟,与战栗之微星,
张其淡白之倦眼,
细数人类之疲乏,与牢不可破之傲气。
我灵魂之羽,满湿着花心之露,
惟时间之火焰,能使其温暖而活泼。
音乐之震动,
将重披靡其筋力,与紫红之血管么?
我愿生活在海沫构成之荒岛上,
用微尘饰我的两臂如野人之金镯;
白鸥来时将细问其破裂了的心之消息,
并酌之以世界之血,我们将如兄妹般睡在怀里。
平庸之忧戚,猜不中你的秘密。
残忍之上帝,
仅爱那红干之长松,绿野,
灵儿往来之足迹。
深紫之灯光,不愿意似的,
站立在道旁,以殊异之视线
数行人之倦步。
我委实疲乏了,愿长睡于
你行廊之后,
如一切危险之守护者,
我之期望,
沸腾在心头,
你总该吻我的前额。
呵,多情之黑夜!
希望和怜悯,是人类两大基本感情。它们既是人内心良知的神异之声,又是人类从洪荒世界跋涉到今天的动力和意义。这是两个很抽象的名词,同时它们之间还存有难以理清的微妙关系,在正常的语义难以表述的时候,诗人进入了象征的原野。
先写希望。这里的希望存在于有和无之间,像“朝雾”,给人欣悦和行动的渴望,却又难以捕捉。尽管如此,诗人还是肯定了它,穿过苦难的“长林”,就有可能找到它的“黑影”!即使找不到,又有何妨?!“疾笑在狂风里”的艰难的人,虽然“穷途”之感日盛,但这奔走本身不就是“希望”的形象么?!
再写怜悯。诗人说怜悯是“紫色”的,这种色彩意味着沉郁、哀恸、平和与理解。它不是黑,那太冷硬了,也不是红,那太浮泛了,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色调。怜悯别人是一种幸福,被人怜悯也是一种幸福,在这个多灾多创的世界上,正是有了“怜悯”这种人类圣洁的情感,才“起奏了”多少渐将沉沦的人的“心琴”啊!那温和的紫色,伤口般的紫色的心琴!
第三、四节,诗人写希望和怜悯的关系。他坐在草地上凝思着,领悟着人世的艰难, “静听黑夜之哀吟,与战栗之微星”。“细数人类之疲乏”是怜悯体恤同类生存之苦,“牢不可破之傲气”是歌颂人类为希望殒身不惜的精神。这里,怜悯与希望成了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犹如黑白木刻,互为因果和表里。人终归是要失望的,但重要的是不能没有希望,生命的时间还有,希望就会永远“温暖而活泼”。那由怜悯的“心琴”奏出的“音乐之震动”,会抚慰由失望带来的创伤!“将重披靡其筋力,与紫红之血管”?不!最高的希望就是拥有怜悯人类之心。
但人世间的苦难毕竟太多了,在“文明”社会,希望和怜悯居然成了一种奢想!在诗人的经验中,挺身反抗这种处境的办法是遁人内心世界的“荒岛”。让宽厚的自然来怜悯自已,让“白鸥来时将细问其破裂了的心之消息”。在这种宁静的、与世隔绝的气氛中,那些充满怜悯和感伤的“荒岛”避难者,“将如兄妹般睡在”自然的怀里。这是一个转折,整首诗在这里被加入了新的意义。对异化现实的批判使得它不同于那些廉价的博爱主义者,而具有相对和怀疑主义的深义。这种相对和怀疑是深刻的,不仅对现实生存,而且指向了上帝! “残忍之上帝”,只钟爱自然,却不去拯救人类的苦难。那末,人类还有什么可以骄傲的?诗人,你还在等着什么样的奇迹出现?!
——“深紫之灯光,不愿意似的,/站立在道旁,以殊异之视线/数行人之倦步。”哦,是怜悯,是深紫色的像创伤一样的怜悯!它站在每一条坎坷的路上,像忠实的路灯,照亮惨淡的人生之路。这与第三节的“我”“细数人类之疲乏,与牢不可破之傲气”是一种呼应;与第二节的“怜悯穿着紫色之长裙”是一种复现语象的关系(紫长裙与紫灯光)。到这里,前面的希望和怜悯的全部情感又一次被搅动、被唤起, “我”虽然疲乏之至,但“我”知道,希望还栖止在“我”心头,总有一天它会“吻我的前额”。黑夜是无情的,但正是在这样的夜里,我们感到了希望和怜悯的亮光。它一次次塑造和挽留了我们的爱欲,“呵,多情之黑夜”。绝望和希望、残酷和怜悯在较量,这是生命意志新的引力场,也是生存中的一个最深刻最有意义的悖论。李金发就这样用远距离设象的手法,为我们揭示了生命的价值和生命的虚无。在这里,我们发现了象征主义与现代人灵魂的同构关系。不是现代人选择了它,而是它和现代人的相互选择和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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