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学与社会文化·清代文学与审美文化·文学与艺术
清代对社会造成广泛影响的艺术,除了文学之外,还有绘画与书法,二者与文学均有密切的关联。清代的绘画以文人画为主,这一传统自元代确立以来,基本占据着画坛的主导地位,入清后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文人画的作者为士大夫文人,故又称“士夫画”。其审美观是借形传神,强调抒发画家的主观意趣,手法上以水墨画为主,有浓厚的文学性,书法趣味突出。文人画发展到清代,诗、书、画进一步走向融合,画家往往三者兼擅。比如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初学画时,其母便告之云:“吾闻此事,非薰习诗书,有士夫气韵,则成画工耳。”①画坛风气由此可见一斑。
从大的方面来说,清代绘画有两种类型,一是崇尚复古的类型,另一则是主创新、反传统的类型。前期复古派居画坛主流,代表是江南的“四王”,即王时敏、王鉴、王翚和王原祁。四王专作山水画,承继的是五代董源、元四家及明末董其昌以来的南宗画传统,王鉴在《染香庐画跋》中称:“画之有董(源)、巨(然)如书之有钟(繇)、王(羲之),舍此则为外道。惟元季大家,正脉相传,近代自文(征明)、沈(周)、思翁(董其昌)之后,几作广陵散矣。”这一派作家对传统抱极端崇拜的态度,各人均有大量的摹古之作。王时敏尤尚元代黄公望,手摹心追,全在大痴(黄公望号),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造诣。恽寿平指出:“痴翁画,林壑、位置、云烟、渲晕,皆可学而至,笔墨之外,别有一种荒率苍莽之气,则非学而至也。故学痴翁,辄不得佳。臻斯境界,入此三昧者,唯娄东王奉常(时敏)先生,与虞山石谷子(王翚)耳。”①黄公望及王蒙、吴镇、倪瓒诸家身处元代末世,长期受到压抑,故借画艺宣泄心中郁闷之气,所谓“非寓康乐林泉之意,即带渊明怀晋之思”②,风格“荒率苍莽”。王时敏由明人清,身为明遗民,与黄公望实有心灵之相通,故艺术上能登堂入室,直造精微。这也是古典主义作家所以能在清代大放光彩的重要原因。当然,该派也有明显的程式化倾向。
王时敏为娄东人,其画派又称“娄东派”,清初诗坛亦有娄东派,领袖是吴伟业。吴伟业小王时敏17岁③,两人为同乡,交往颇密。伟业亦工画,“山水得董、黄法,清疏韶秀,风神自足可贵也”④,其受到王时敏的影响是很明显的。吴少时还尝从董其昌游,画学渊源与“四王”一致,并曾作《画中九友歌》以纪之。吴伟业编有《娄东十子诗选》,娄东诗派由此建立。十位诗人中,王揆、王撰、王抃和王摅为王时敏的儿子,其中王揆是“四王”之一王原祁的父亲,王撰则传承了其父的家法,“子撰传其大痴法,亦古秀”。该派与“四王”的关系非同一般。娄东诗派的特点是复古,主要宗尚唐诗,走的正是吴伟业的路子:“娄东诗人虽各自成家,大约宗仰梅村祭酒。”⑤由此可见,画界之娄东派与诗界之娄东派原有着密切的关系,它们都属于复古派艺术。清代审美文化的主流是复古,即以古雅为美,通过二者的关系,可以看得比较清楚。
四王以山水写性情的创作道路不仅在娄东得到响应,实际上也与当时诗坛的神韵派相呼应。神韵派亦是一支复古派,其领袖是山东新城的王士禛。士禛与王揆为同年进士,以山水诗见长,其司理扬州期间所作,多“江山摇落”之悲。王揆尝专程访士禛于扬州,二人赋诗唱和,志趣甚为相得。王渔洋在诗界首倡“神韵说”,主张借形传神,清远兼备,其美学精神多承之于画界。王自称:“余尝观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曰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又王楙《野客丛书》:太史公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意在笔墨之外也。”①此外,渔洋的神韵说理论还直接得到过“四王”之一王原祁的启发。据渔洋本人记载,原祁在京时曾携画过访作者,“因极论画理”,阐述南宗画派的美学主张,云:“见以为古澹闲远,而中实沉著痛快,此非流俗所能知也。”王渔洋闻后大加激赏,曰:“子之论,论画也,而通于诗矣。”②此后,这也成为神韵说的理论基石之一。清代艺术界以道家思想、玄学精神为基础的流派此两家实为代表。
清代画坛还存在着另一支反传统的画派,清初有弘仁、髡残、原济和朱耷,号称“四僧”,乾隆、嘉庆时期则有“扬州八怪”,声势之大,足与复古派相抗。该派反对宗尚古人,主张自写性情,石涛(原济字)云:“今问南北二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③“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我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④他们的作品不拘一格,墨气酣畅,写意倾向浓重。扬州画派的代表有金农、郑燮、黄慎、汪士慎、高翔、李方膺、罗聘、华喦、高凤翰、边寿民等,实际上不限于八人。其中郑燮、金农影响最大,二人皆兼擅诗、书、画,号称“三绝”。郑燮为人真率坦诚,尤厌恶假道学,声称:“吾壮年好骂人,所骂者都属推廓不开之假斯文。”在创作上,郑燮一反复古派的自视清高,多写民间所爱之兰、竹,声称:“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⑤扬州画派亦画山水,但更多的是花卉果蔬,平民化色彩突出,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市民的审美趣味。
郑板桥的诗文也真率直露,自写性灵,称:“诗则自写性情,不拘一格,有何古人,何况今人?”“英雄何必读书史,直摅血性为文章。”①其创作态度、理念跟同时代的性灵派作家袁枚恰相符合。袁枚主张:“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②袁尤其反感大谈道学之人,称“孔郑门前不掉头,程朱席上懒勾留”③。袁枚对复古派作家一贯不以为然,对郑燮却十分欣赏,在所撰《随园诗话》中屡加称赞,郑燮也引袁枚为知己,曾作诗赠之云:“女称绝色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④当今不少文学史著作甚至将郑燮归入性灵诗学一派。画界与诗界这两支势力证明了清代审美文化中反正统倾向的存在,它们与强大的复古潮流形成了对立的态势。
书法艺术在清代也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作为一门文人必习的笔墨技艺,它的普及程度较绘画更高。清代的书法可以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帖学派占上风,后期碑学派占上风,二者实际上皆崇尚古雅美。清代的帖学初期主要宗尚董其昌。董氏以晋、唐为法,追求意趣情境,尝云:“撰述之家,有潜行众妙之中,独立万物之表者,澹是也。”⑤“晋宋人书,但以风流胜,不为无法,而妙处不在法。至唐人始专以法为蹊径,而尽态极妍矣。”⑥董的书法线条清瘦,墨色灵润,潇洒超逸,文人气息浓厚,受到康熙帝的喜爱,故风行一时。乾隆朝,书界转而宗尚赵孟,赵体温润闲雅,结体严谨,较董体更为稳健和婉,受到乾隆帝的爱重。由于帖学盛行,法帖编刻成风,康熙时诏刻《懋勤殿法帖》,雍正中再刻《御史法帖》,乾隆朝又刻《三希堂法帖》,民间书坊的刊印更不计其数。帖学派的代表书家有姜宸英、张照、刘墉、王文治、梁同书和翁方纲等人。姜宸英亦是著名文学家,博通子史百家,“以古文词驰誉江表”①,与朱彝尊、严绳孙并称“江南三布衣”。《四库全书总目·湛园集》提要称姜文“闲肆雅健,往往有北宋人意”,董沛《四明清诗略》评姜诗云:“兀奡旁魄,宗杜而参之苏,以尽其变。”姜宸英的文学创作与书法皆崇尚古人,尤好以学问贯注之,梁同书评其书云:“妙在以自己性情合古人神理,初视之者不经意,而愈看愈不厌,亦胸中书卷浸淫酝酿所至。”②翁方纲是乾隆时期的著名诗人,论诗倡“肌理”说,强调考证学问,“自诸经传疏以及史传之考订,金石文字之爬梳,皆贯彻洋溢于其诗”③。他的诗其实也有不少适情之作,并非完全堆砌学问。翁同时也是金石学家,宏览多闻,“为北学领袖”。与前代董其昌相比,清朝的帖学派明显增加了书卷气,学问功底深厚,同时也减少了灵秀之气,转向含蓄深沉,温婉淳厚,这显然是受时代文化风气影响的结果。
与帖学派同时,另有一支背离传统的流派,以傅山、王铎、朱耷、石涛等人为代表,书体以行、草书为主。傅山乃是明遗民,好奇任侠,以气节振动一世,诗、书、画、医皆绝人。其诗“雄杰可喜”,“有奇郁之气”。邓之诚认为:“(傅)诗文外若真率,实则劲气内敛,蕴蓄无穷,世人莫能测之。至于伤心故国,虽开怀笑语,而沉痛即隐寓其中,读之令人凄怆。”④傅山早年跟随书界潮流,学习董、赵之体,后发现:“是如学正人君子者,每觉觚棱难近,降与匪人游,不觉其日亲者。”⑤于是提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⑥自开一路,与正统派分道扬镳。傅山作书“无意无法”,率意任性,拙怪而不失流畅,苍劲而内含婀娜,与其诗作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外王铎、朱耷等人的狂草亦以奇险怪伟,恣肆狂放见称,在正统派外别立一宗。
乾隆以后,学术界考古之风大兴,不少文人以金石学为业,或重价征求古碑,或举足荒野,寻访原石,于是一批汉代、北魏的墓志、造像、石幢、题名先后重现于世,书法界的碑学派亦应运而生。最早在理论上倡导碑学的是阮元,他著有《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其后又有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等。碑学派的兴起,实际上是艺术界复古之风进一步深化的结果。复古派受到经学中汉学的影响,不以晋、唐为满足,又为了矫帖学后期的萎靡纤弱,遂转向粗犷刚劲的碑体,碑学于是取代了帖学。先是唐碑,后是魏碑,再后是汉碑、秦刻石,乃至周铭文、商甲骨,书法界的复古之风在嘉、道以降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同时也把那种古拙浑朴、丰厚雄劲的书法之美挥发到一个新的境界。
碑学派的代表,中期有邓石如、伊秉绶、钱坫、桂馥、孙星衍、包世臣、陈鸿寿,后期则有何绍基、赵之谦、吴昌硕等人。实际上乾隆时期的郑燮和金农最早转向碑刻体,书法界有“郑燮、金农发其机”之说①。郑板桥“字学汉魏”,隶草相杂,自创一格,号“六分半”书(隶书又称八分);又以画法入书,肥瘦高矮相间,如乱石铺街,人称“板桥体”,实不属正宗复古派。金农则在追慕汉魏石刻的基础上,创出一种“漆书”,横肥直细,字体倾斜,颇有汉简气韵。他在曲阜观览孔庙汉碑时曾作一诗云:“会稽内史负俗姿,字学荒疏笑骋驰。耻向书家作奴婢,华山片石是吾师。”②将王羲之书法称为“俗姿”,表现出对流行的帖学派的鄙视。金农本人的书体以汉魏碑刻为法,又能自我创造,与郑燮属同一类作家。
后期的何绍基堪称碑学的集大成者。他上自周秦两汉古籀篆,下至六朝南北碑版,无所不习,坚持40年不间断,兼通篆、隶、楷、行四体。尤为杰出者,能以篆、隶之法入楷、行,使早已成定势的楷书、行书显现出一种新的面目。后人评其书云:“沉雄而峭拔,行体尤于恣肆中见逸气,往往一行之中,忽而似壮士斗力,筋骨涌现,忽又如衔杯勒马,意态超然,非精究四体,熟谙八法,无以领其妙也。”①只有融会贯通、自出机杼的书法家方能进此自由境界。何绍基尝自称:“书家须自立门户,其旨在熔铸古人,自成一家,否则习气未除,将至性至情不能表见于笔墨之外。”②何绍基也是晚清著名的诗人,其诗尚李、杜、韩、苏、黄诸家,“纵横排奡,风格似盛唐,词旨在北宋,而气韵浑朴”③,是能熔铸唐宋、自成面目的作家。他的诗风奇崛纵横,拙中见巧,与其书法内蕴恰相贯通。古典派作家融会传统、转益多师的特色在何氏身上有突出的表现。
注释
① 徐珂《清稗类抄·艺术类》第248页,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版。① 恽寿平《南田论画》,《历代论画名著汇编》,世界书局1984年版。② 潘天寿《中国绘画史》第163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版。③ 据冯其庸、叶君远《吴梅村年谱》,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④ 张庚《国朝画征录》卷上,明文书店1984年版。⑤ 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一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① 王士禛《香祖笔记》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② 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③ 释道济(石涛)《画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0年版。④ 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苏州振新书社1920年版。⑤ 引自杨新《扬州八怪》,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① 郑燮《郑板桥全集·偶然作》,齐鲁书社1985年版。② 袁枚《随园诗话》卷三,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③ 袁枚《袁枚全集·遣兴》,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④ 郑燮《郑板桥全集·赠袁枚》,齐鲁书社1985年版。⑤ 董其昌《容台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齐鲁书社1997年版。⑥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四库全书》第867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① 郑方坤《清名家诗人小传》卷三,上海扫叶山房1919年版。② 梁同书《频罗庵题跋》,丛书集成续编本,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版。③ 陆廷枢《复初斋诗集序》,载翁方纲《复初斋诗集》,1912年石印本。④ 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⑤⑥ 傅山《傅山先生霜红龛集·作字示儿孙》,文物出版社1992年版。① 丁文隽《书法精论》第69页,中国书店1986年版。② 金农《扬州八怪诗文集·鲁中杂诗》,江苏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① 徐珂《清稗类钞·艺术类》第4041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② 何绍基《使黔草》邬鸿逵序,道光二十五年版。③ 林昌彝《海天琴思续录》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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