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学的内容·宋代辞赋及四六文·北宋四六的嬗变
北宋四六发展分为三个阶段:宋初模拟唐人,北宋中期欧、苏等人始变革四六文风,北宋末渐趋工致。正如陈振孙所言:“本朝杨、刘诸名公,犹未变唐体,至欧、苏始以博学富文为大篇长句,叙事达意,无艰难牵强之态,而王荆公尤深厚尔雅,俪语之工,昔所未有。绍圣后置词科,习者益众,格律精严,一字不苟措,若浮溪(汪藻),尤其集大成者也。”(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八《浮溪集》解题)
宋自建国至欧阳修主盟文坛70年间,骈俪文风盛行,四六创作繁荣。然大多典丽丰赡,浮华柔弱,模拟唐作,尚未形成宋四六的独特风格,这与宋初诗坛的状况十分相似。《禅宗旧史·欧阳修传》载:“国朝接唐、五代末流,文章专以声病,对偶为工,剽剥故事,雕刻破碎,甚者若俳优之辞。”除古文家王禹偁、政治家范仲淹的四六创作较有特色,超出流俗外,此间绝大多数四六作家往往效仿唐人,燕许体四六与西昆体四六就是在这一文坛风气下产生的。
燕许体四六指效仿初唐燕国公张说、许国公苏颋骈文风格的四六文,其代表作家先后有徐铉、陶榖、夏竦、宋庠、宋祁、王珪、元绛等人,他们多为台阁大臣,故其所作亦多庙堂台阁类四六。由于这些人所处的地位、时代与张说、苏颋相似,故其四六的题材与风格也有相同之处。
率先学燕许体四六的作家是由南唐入宋的徐铉。他文思敏捷,《宋史·徐铉传》载其“从征太原,军中书诏填委,铉援笔无滞,辞理精当,时论能之”。其四六犹带唐意,效法燕、许,所谓“当五季之末,古文未兴,故其文沿溯燕、许”(《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二《骑省集》提要)。徐铉长于碑记、墓志,魏泰《东轩笔录》卷一载,徐铉为李煜撰墓志铭,“存故主之义”,“推言历数有尽,天命有归而已”,指出赵宋统一天下乃大势所趋,以至“太宗览读称叹”。
夏竦尝知制诰,文集多朝廷典册之文,其四六裁对稳妥,风格典雅工致,用典不僻。《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二谓“其文章则词藻赡逸,风骨高秀,尚有燕、许轨范”(《文庄集》提要)。名作《免奉使启》:“顷岁先人,没于行阵;春初母氏,始弃孤遗。义不戴天,难下单于之拜;哀深陟屺,忽闻禁佅之音。”述说拒绝使辽之由,情真意切。王铚《四六话》卷上评其“生事必用熟事对出”,两相结合,深浅照应。夏竦在燕许体四六作家中成就较高,影响较大。时人以为,“本朝自杨、刘四六弥盛,然尚有五代衰陋气。至英公(夏竦)表章,始尽洗去,四六之深厚广大,无古无今,皆可施用者,英公一人而已,所谓四六集大成者。至王岐公(王珪)、元厚之(绛)四六,皆出于英公。王荆公虽高妙,亦出英公,但化之以义理而已”(王铚《四六话》卷上引王素语)。
宋庠、宋祁兄弟诗学李商隐,四六则追步燕、许。二人均为台阁文人,其文集多礼乐刑政、典章文物之作,有治世之音。他们的四六文典雅工致,谨守法度。其变革宋四六题材,功不可没。王铚《四六话序》云:“至二宋兄弟,始以雄才奥学,一变山川草木人情物态,归于礼乐刑政典章文物,发为朝廷气象,其规模闳达深远矣。”二宋并称,不过其四六的语言风格稍有差异,如宋庠的《举遗逸诏》,述事论理,质朴无华;而宋祁的《贺乾元布表》却措辞运语,奇险峭拔。
西昆体既指西昆派作家写的部分诗歌,也指其四六文创作。西昆派作家诗学李商隐,其四六文创作亦奉李商隐为圭臬。邵博说:“本朝四六,以刘筠、杨大年为体,必谨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邵氏闻见后录》卷一六)西昆体四六措辞典丽华赡,隶事险僻艰涩,文风绮靡柔弱,与燕许体四六为文精壮,注重风骨不同。朱熹《五朝名臣言行录》称“杨刘体”,欧阳修《记旧本韩文后》称“杨、刘之作,号为时文”(《居士外集》卷二三)。《宋史》说“杨亿、刘筠尚声偶之辞,天下学者靡然从之”(《穆修传》),可见影响之大。该派代表作家有杨亿、刘筠、钱惟演、张咏及晏殊等人。
杨亿是西昆体的代表作家。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有“杨文公始为西昆体”之说。杨亿曾知制诰,四六写作重藻饰,喜用典,多裁对,陈师道《后山诗话》说:“杨文公刀笔豪赡,体亦多变,而不脱唐末与五代之气。又喜用古语,以切对为工,乃进士赋体尔。”徐度《却扫编》卷上称赏其名对“朝无绛、灌,不妨贾谊之少年;坐有邹、枚,未害相如之末至”。用典妥帖。其文有时罗列、堆砌典故,意为事掩。《五朝名臣言行录》引《吕氏家塾记》载,杨亿常令子侄诸生将其文章所用故事,检索出处,以纸录之,存储备用,时人称之“衲被”。杨亿四六文风后来有所变化,当他走出馆阁任地方官时,也写过一些好作品,如写风土人情的《处州郡斋凝霜阁记》《处州丽水县厅壁记》,写循例谢恩的《知处州谢到任表》《汝州谢上表》及写御驾亲征的《驾幸河北起居表》等。
晏殊是西昆体四六后期作家的代表。晏殊为馆阁重臣,为文颇富,可惜多已遗佚,清人胡亦堂辑《晏元献遗文》仅存文6篇,其中《进两制三馆牡丹歌诗状》即为四六佳作。它如《侍读学士等请宫中视学表》云:“命册府之儒臣,敞金华之经席。包周众说,既析于篇题;齐鲁善言,弥勤于听览。”属对精巧,措辞典雅。
当宋初四六作手模仿唐人的时候,胡宿则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六朝。人称“所为朝廷大制作,典重赡丽,追踪六朝”(《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二《文恭集》提要)。其《文恭集》内外制、书启、表奏,多为四六。《真州水闸记》《流杯亭记》及《高斋记》,语言清淡,意境优美,与六朝山水骈文风格相近①。
北宋中期,欧、苏等人不满于宋初四六骈体规模唐人的局面,传承开拓,锐意创新,形成具有宋人格调的新体四六。欧阳修在这场变革中起关键作用,故又称欧阳新体,其追随者有三苏、王安石、曾巩、曾肇、刘敞、刘放,稍后有苏门四学士、陈师道、邓润甫、李之仪、李清臣、林希、李邴等人。他们的四六创作趋向疏荡,多写骈体政论,议论剀切,述事畅达,情理兼胜,少用典,去藻饰,为文自由灵活。宋初骈体超过散体,自欧、苏后,骈体、散体平分秋色,制诰、表启、奏疏、辞赋多用骈体,而序跋、书信、记传、论说则多用散体。
欧阳修虽倡导古文,然亦不废时文,曾说“偶俪之文,苟合于理,未必为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欧阳修《居士外集》卷二三《论尹师鲁墓志》)。他以古文之法写四六,所谓“以文体为四六,自欧阳公始”(陈善《扪虱新话》卷一)。孙梅说:“至欧公倡为古文,而骈体亦一变其格,始以排奡古雅,争胜古人。”(《四六丛话》卷三三)关于欧阳修四六的特点,陈师道《后山诗话》说:“欧阳少师始以文体为对属,又善叙事,不用故事陈言而文益高。”程杲《四六丛话序》说:“宋自庐陵、眉山以散行之气,运对偶之文,在骈体中另出机杼,而组织经传,陶冶成句,实足跨越前人。”欧阳修的四六由此而具有重要的文学史地位,吴子良《林下偶谈》卷二说:“本朝四六,以欧公为第一,苏、王次之。”“二苏四六尚议论,有气焰,而荆公则以辞趣典雅为主。能兼之者,欧公耳。”欧阳修庆历五年《滁州谢上表》:“谤谗始作,大喧群口而可惊;诬罔终明,幸赖圣君之在上。”“生而孤苦,少则贱贫。同母之亲,惟存一妹。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以来归。”“在人情难弃于路隅,缘臣妹遂养于私室。”该文为自己辩诬,向皇上谢恩,从容闲雅,可谓意无不达,词无不畅,理无不明,洵为新体四六的典范之作。他如《上随州钱相公启》《上胥学士偃启》《答李秀才启》《谢进士及第启》及《乞外任第一表》《亳州谢上表》《南京留守谢上表》《蔡州乞致仕第二表》《谢致仕表》等,皆为不可多得的佳作。
苏轼四六近宗欧阳修,远学陆贽。其《答俞括书》自谓“私所钦慕者,独陆宣公一人”。欧阳修《试笔》云:“近时文章变体,如苏氏父子以四六述叙,委曲精尽,不减古文。”《嘉祐集》中几无四六文,苏辙表奏制诰实不如其兄,这里的“苏氏父子”主要是指苏轼。苏轼四六主要是贬官时期的表启与在翰林院时的制诏。前者措辞造句,抒情达意,无不左右逢源,轻快自如,不堆砌典故,自然妥帖。王志坚《四六法海》卷四云:“苏公诸表,言迁谪处,泪与声下,然到底忠鲠,无一乞怜语,可谓百折不回者矣! ”此类题材的代表作有 《量移汝州谢表》《乞常州居住表》《徐州谢上表》《密州谢上表》《到黄州谢表》《到惠州谢表》等,其制诏雄肆宏放,笔调轻快雄健,句式自由灵活,皆前人难以企及。如《王安石赠太傅制》《孙觉可给事中制》及《故妻苏氏永嘉郡夫人制》,叙事明晓,表情诚挚。孙梅认为:“东坡四六,工丽绝伦中笔力矫变,有意摆脱隋唐、五季蹊径。以四六观之,则独辟异境。”(《四六丛话》卷三三)
王安石四六以制诰表启见长,深厚严谨,典赡工致。《王文公文集》宣诏、制诰、表启共16卷均为四六。《贺韩魏公启》《辞拜相启》,语言严简,述事明晰,笔力雄健,气魄宏大。与苏轼的“藏曲折于排荡之中”(王志坚《四六法海序》)不同,王安石“标精理于简严之内”(同上),是皆唐人所未有。
新体四六作家的佼佼者还有曾巩与秦观。曾巩《元丰类稿》中制诰7卷、表2卷、启2卷,都是四六文。《祭王平甫文》《亳州谢到任表》《谢赐〈唐六典〉表》等皆质朴浑厚,说理透彻明晰,用典较少,不过有时行文拘束,缺乏欧、苏的从容与气度。秦观长于表、启,其文集中表二十余篇、启三十余篇,多为代言之作,佳作有《谢及第启》《贺吕相公启》《贺崔学士启》及《代中书舍人谢上表》等。其《谢馆职启》(徐培均《淮海集笺注》卷二八),“窃观前史,具见鄙宗。西蜀中郎,孔明呼为学士;东海钓客,建封任以校书。虽为将相之品题,实匪朝廷之选用。夫何寡陋,遽有遭逢”数句,秦观用同姓者蜀国秦宓及唐诗人秦系故事,写自己空负才华而未遇明君的心情,属对工整,遣词雅致,与乃师苏轼充分散文化的四六文风有别。
注释
① 参见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第5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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