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文人的涉宋创作·金代文人涉宋创作的文学意义
一般来说,金代文人的整体水平较低,但事实上即使那些无名文人的水平也并不是如人们所想象的那么浅陋不堪,他们也有一些闪光点。这可以从他们的涉宋创作中得到证明。
文人笔记往往比较随意,最能反映作者的水平。翻译官王成棣只是一个普通的文人,他的《青宫译语》类似日记,写得比较质朴自然,如叙写途中情景:“诸妇未惯坐骑,纷纷坠马,欲速不前。道中初经兵火,屋庐俱烬,尸骸腐朽,白骨累累。夜宿破寺,兵屯寺外,围环若寨。”②叙写简洁,如在目前,值得称道。官方文书有的较为简陋,如完颜亮正隆六年(1161)颁布的《招宋王权诏》:“朕提兵南渡,汝昨望风不敢相敌,已见汝具严天威。朕今至江上,见南岸兵亦不多,但朕所创舟与南岸大小不侔,兼汝舟师进退有度,朕甚赏爱。若尽陪臣之礼,举军来降,高爵厚禄,朕所不吝。若执迷不反,朕今往瓜洲渡江,必不汝赦。”(《金文最》卷四)威胁利诱,都浅易直白,可能出自完颜亮等其他女真族文人或水平不高的汉族文人之手。而有的官方文书则很注重文采和效果。上文所引刘彦宗《贺宋画河请和表》就是如此。署名完颜杲的《贺俘宋主表》(《金文最》卷一二),形容金灭北宋之功,有下面一段颇多夸饰的文字:
窃以天弃宋邦,运终赵氏;为邻数载,取怒两朝。佶则背先帝之恩,遽渝海上之约;桓则负吾皇之义,又违城下之盟。惟父子之罪同条,故神人之心共弃。既为吾忾,讵讫厥诛。王旅啴啴,往专求于首恶;虎臣矫矫,思亟奏于肤功。羽檄旁飞,神旗南指,郡县既下,城壁俱摧。
用骈文的形式,历数宋帝之过,铺张金军之威风,颇有气势,非初学者所能及。该文写于金天会五年(1127),女真族的完颜杲当时不可能有如此高的汉语写作水平,应该是其他文人的捉刀之作。在具有外交性质的重要文书中,更是刻意讲究文辞和技巧。如《招宋吴曦诏》则是精心结撰而成。吴曦于开禧二年(1206)任四川宣抚副使兼陕西河东招抚使,是位很关键的人物,只要他一投降,全蜀和整个西线战场都将属于金王朝。《招宋吴曦诏》是篇六百字左右的劝降书。文章先从其祖辈吴璘、吴玠功高一世却受猜疑说起,感叹吴曦不识时务,“犹偃然自安”,然后将吴曦与岳飞相比,劝告吴曦“与其负高世之勋,见疑于人,曷若顺时因机,转祸为福,建万世不朽之业哉”。接着分析战争形势,对比双方优劣,认为宋朝必败,当时正是“豪杰分功之秋”,最后许诺以全蜀之地册封他,结尾还送上“金宝一钮”(《金文最》卷七)。该文很像一篇私人书信,处处为对方着想,晓之以情理,动之以利害,层层剖析,乍看起来,有很多忠恳坦易之言,实际上却极具机心和技巧。吴曦不久即投降,可见这篇文章功效。
金代文人涉宋创作的独特性不在于其文学成就本身,而在于受敏感的宋金关系影响,这类创作的风格随着对宋的不同态度而呈现出不同的变化。大体有三种情况。
一是敌视南宋者的创作,风格偏向于豪健粗放。如金主完颜亮野心勃勃,亲自率兵侵略南宋,他有一首著名的《题西湖图》,又名《南征至维扬望江左》,充分展示了他赤裸裸的野心:
万里车书尽会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如果单就其文学性而言,这是首很好的诗歌,豪迈不凡,特别是后两句形象生动,气魄很大,只可惜是侵略者非正义的表白,降低了这首诗的思想价值。但是,正是他这种公然向南宋宣战的态度,才会创作出这样肆无忌惮、明目张胆的诗歌。类似的例子还有上文所引刘昂的《上平西》词,风格豪放,在金源极其罕见,倒是很像南宋的豪放词。从中可见,决定其风格的关键因素是对泰和南征的支持态度,而风格又随着支持的程度而变化。赵秉文虽然理智上能理解和支持泰和南征,但他感情上并不是很积极,所以他的征战诗刚劲中便含有一些愁苦。如写于泰和六年冬天的《庐州城下》(《滏水文集》卷六)一诗:
月晕晓围城,风高夜斫营。角声寒水动,弓势断鸿惊。利镞穿吴甲,长戈断楚缨。回看经战处,惨淡暮寒生。
当时金兵包围南宋的庐州(今安徽合肥),战斗激烈。诗中有高风晕月,利剑长戈,苦寒的号角,很容易让人想起唐代的边塞诗,但它却是作于江淮腹地。全诗的格调并不高扬豪迈,第三联很有力量,却有些惨淡低沉,体现了作者复杂的心情。
由于真正敌视南宋的文人数量毕竟有限,所以上一类作品的数量并不多。
二是入金宋人多有怀念南宋之情,而实际表达出来的多是去国怀乡之念,风格较为凄婉。使金被留的北宋词人宇文虚中、吴激曾遇见沦为歌妓的北宋宗姬,并分别为之作词。宇文虚中称这位歌妓是“宋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念奴娇》)。吴激的《人月圆》最受后人赞许,词曰:“南朝多少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词人侧重抒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身世感慨,而将宋王朝的留恋之情融入其中。有时文人们还故意回避对南宋的态度,如蔡松年在征宋途中所作的《淮南道中》《庚申闰月从师还自颍上对新月独酌》《师还求归镇阳》等多首诗中,几乎没有正面涉及对南宋的态度,只是一味地抒写退隐家园的幻想,这实际上恰好说明了他身在金源而心向南宋的两难处境,因此这类作品往往躲躲闪闪,回环吞吐。
三是对南宋没有什么感情的文人,涉宋作品往往比较轻松坦然。如王兢《奉使江左读同官萧显之西湖行记因题其后》:“云烟深淡费临摹,行记看来即画图。云梦不妨吞八九,笔头滴水了西湖。”主要是夸赞萧显之的《西湖行记》。党怀英出使南宋途中也写下了 《奉使行高邮途中》《金山》《西湖晚菊》《西湖芙蓉》等诗,各诗都侧重写景。第一首中“潮吞淮泽小,云抱楚天低”等诗句,写得开阔舒展,丝毫没有杨万里那种“人到淮河意不佳”的敏感。《金山》更是站在金源的立场上,宣称金山是“平生梦寐不到处,乃以王事从私游”。有的作者的诗歌写得轻松有趣。金正大七年(1230),金与南宋进行和谈,文人王渥因为善于应对,两次被派往扬州谈判,虽然未能达成和议,却得到了双方的好评,“宋人爱其才,有中州豪士之目”(《中州集》卷六),“应对华敏,宋人重之”(《归潜志》卷二)。当时扬州驿亭有诗讥笑他劳而无功,和事不成,云“来往二年无一事,青山也解笑行人”。王渥因此作诗解嘲,曰:“二年奔走道途间,知被青山笑往还。只向江南南岸老,行人应更笑青山。”(《中州集》卷六)前两句在无奈中露出几分洒脱,后两句反讽宋人老死江南,可见其长于应对的才华。
金代文人涉宋创作风格的这些变化,说明宋金对立不仅仅是政治外交事件,而且还具有深广的文学影响。
注释
② 《靖康稗史笺证》第176页,中华书局198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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