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暗香》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编年】
辛亥为光宗绍熙二年(1191)。陆友仁《砚北杂志》:“小红,顺阳公青衣也,有色艺。顺阳公之请老,姜尧章诣之。一日,授简征新声,尧章制《暗香》、《疏影》两曲,分使工妓习之,音节清婉。尧章归吴兴,公寻以小红赠之;其夕大雪过垂虹,赋诗曰:‘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尧章每喜自度曲,吹洞箫,小红辄歌而和之。尧章后以疾殁,故苏石挽之云:‘所幸小红方嫁了,不然啼损马滕花。’宋时花药皆出东、西马滕,两马滕皆名人葬处,白石殁后葬此。”
【本事】
汪瑔《旅谭》(张惠言《词选》附录):姜尧章《暗香》、《疏影》两词,自序但云:“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砚北杂志》所记亦同,无异说也。近人张氏惠言谓:“白石此词为感汴梁宫人之入金者。”陈兰甫亦以为然。鄙意以词中语意求之,则似为伪柔福帝姬而作。按《宋史·公主传》云:“开封尼静善者,内人言其貌似柔福,静善即自称柔福。靳州兵马钤辖韩世清送至行在,遣内侍冯益等验视,遂封福国长公主适永州防御使高世荣。其后内人从显仁太后归,言其妄,送法寺治之。内侍李楑自北还,又言柔福在五国城适徐还而薨,静善遂伏诛。”宋人私家记载,如《四朝闻见录》、《三朝北盟会编》、《古杭杂录》、《鹤林玉露》、《浩然斋雅谈》,此书但言柔福南归,下降高世荣,不言其后事。所记虽小有参差,《北盟会编》云:“自称小名环环。”《四朝闻见录》云:“适高世。”《古杭杂录》云:“乃一女巫为宫婢所教也。”大致要不相远。惟《璅碎录》独言其非伪,韦太后恶其言虏中隐事,故急命诛之耳。意当时世俗传闻,有此一说。白石《疏影》词所云:“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下归来,化作此花幽独。”言其自金逃归也。又云:“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则言其封福国长公主,适高世荣也。又云:“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则言其为韦后所恶,下狱诛死也。至《暗香》一阕,所云:“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则就高世荣言之,于事败之后,追忆曩欢,故有“易泣”、“无言”之语也。张叔夏谓:“《疏影》前段用少陵诗,后段用寿阳事,此皆用事不为事使。”夫寿阳固梅花事,若昭君则与梅无涉,而叔夏顾云然,当是白石词意,叔夏知之。许事关戚里,不欲明言,故以此语微示其端耳。余尝以此说质之伯眉,颇不以为谬。然究是臆说,姑识之以质当世之知言者。
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卷三:此词以有“昭君胡沙”语,前人皆谓指徽、钦后妃。张惠言《词选》谓“以二帝之愤发之”,邓廷桢《双砚词话》谓“乃为北庭后宫言之”。郑文焯曰:“考唐王建《塞上咏梅》诗曰:‘天山路边一株梅,年年花发黄云下。昭君已没汉使回,前后征人谁系马。’白石词意本此。”(案许霄昂《词综偶评》引胡铨《咏梅》,亦有“春风自识明妃面”句)近人刘泳济氏以《南烬纪闻》载徽宗北行道中闻笳笛作《眼儿媚》词,有“春梦绕胡沙,向晚不堪回首,坡头吹彻梅花”之句,谓即白石“昭君”云云之由来;此又前人所未及者。然靖康之乱距白石为此词时已六十七年,谓专为此作,殆不可信。此犹今人咏物,忽无故阑入六十年前光绪庚子八国联军之事,岂非可诧。若谓石湖尝使金国,故词涉徽、钦,亦不堪切事理。若谓白石感慨,泛指南宋时局,则未尝不可。予又疑白石此词亦与合肥别情有关:如“叹寄与路遥”、“红萼无言耿相忆”、“早与安排金屋”等句,皆可作怀人体会。又二词作于辛亥之冬,正其最后别合肥之年(时所眷者已离合肥他去,参前《秋宵吟》笺);范成大赠以小红,似亦为慰其合肥别情。以此互参,寓意可见。唯二词为应成大之折简索句,,不专为怀人而作,不似《江梅引》、《踏莎行》诸阕之属辞明显耳。余详《合肥词考》及《姜白石系年》。(刘克庄《沁园春·梦中作梅词》有“湘娥凝望”、“明妃远嫁”语,高观国《金人捧露盘》咏梅花有“楚宫间”、“骊歌几叠,至今愁思怯阳关”句,题曰“梦中作”,谓用金人捧露盘,似寄托后妃北行事,然不应以此说白石词)。
【汇评】
张炎《词源》卷下《清空》:白石词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真,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张炎《词源》卷下《意趣》:词以意趣为主,要不蹈袭前人语意。如东坡中秋《水调歌头》云(词从略),王荆公金陵怀古《桂枝香》云(词从略),姜白石《暗香》赋梅云(词从略)、《疏影》云(词从略)。此数词皆清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
张炎《词源》卷下《杂论》:诗之赋梅,惟和靖一联而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太白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诚哉是言也。
杨维桢《东维子集》:元松陵陆子敬居分湖之北,垒石为山,树梅成林,取姜白石词语,名其轩曰“旧时月色”。
邹祇谟《远志斋词衷》:大率古人由词而制调,故命名多属本意。后人因调而填词,故赋寄率离原辞。曰填、曰寄,通用可知。宋人如《黄莺儿》之咏莺,《迎新春》之咏春柳耆卿,《月下笛》之咏笛周美成,《暗香》、《疏影》之咏梅姜夔,《粉蝶儿》之咏蝶毛滂,如此之类,其传者不胜屈指,然工拙之故,原不在是。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十二:庄氏“女弹梅花调,忽忽有暗香”,此中香气尽不少。
先著《词洁辑评》卷四:落笔得“旧时月色”四字,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咏梅嫌纯是素色,故用“红萼”字,此谓之破色笔。又恐突然,故先出“翠尊”字配之。说来甚浅,然大家亦不外此。用意之妙,总使人不觉,则烹锻之工也。美成《花犯》云:“人正在、空江烟浪里。”尧章云:“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尧章思路,却是从美成出,而能与之埒,由于用字高,炼句密,泯其来踪去迹矣。
王又华《古今词话》:沈伯时《乐府指迷》论填词咏物不宜说出题字,余谓此说虽是,然作哑迷亦可憎,须令在神情离即间乃佳。如姜夔《暗香》咏梅云“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岂害其佳?
许昂霄《词综偶评》:二词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又如琪树玲珑,金芝布护。“旧时月色”二句,倒装起法。“何逊而今渐老”二句,陡转。“但怪得竹外疏花”二句,陡落。“叹寄与路遥”三句,一层;“红萼无言耿相忆”,又一层。“长记曾携手处”二句,转。“又片片吹尽也”二句,收。
楼俨《书姜夔〈暗香〉词后》(《洗砚斋集》):姜石帚自度《暗香》曲亦注仙吕宫,押入声四质、十一陌、十二锡、十三职、十四缉韵,此固平声之真、庚、清、蒸、侵也。述此调者,赵以夫“水花炯炯”词押上声二十三梗、二十四迥、去声二十四敬韵,此亦平声之庚、青也。张炎“无边香色”词亦押入声四质、十一陌、十二锡、十三职、十四缉韵,与姜词同。又张炎“羽音寂寞”词押入声十药韵,此又平声之七阳也。毛氏以宫音之调,阳、庚韵多。西河熟精词曲,似非无见。但张炎又有“猗兰声歇”词押入声六月、九屑、十六叶韵,则又平声之无、先、盐,古韵之商声矣。而吴文英“昙花谁葺”词押入声十四缉、十五会、十六叶闭口韵,则又平声之侵、覃、盐,古韵之羽音矣。岂词中之字半属宫音,而韵脚仅押商、羽乎?抑一音之中各具五音,歌者通融得酌重轻清浊以从之乎? 不然,则复宫复徵,复徵生商,复商生羽,《淮南子》之所云果不谬乎? 宋人有一词而七宫七商六角七羽四声二十七调俱备者,(《宋史·乐志》)亦有一词而五宫四商四羽三声十三调俱备者,亦有一词而七商俱备者,亦有一词而出入宫、商、羽,或宫、商,或商、羽,或二、三、四、五宫、商、羽声不等者。惜乎乐谱不传,音学已绝。宋儒先生未尝不深思好学,而于俗学则置之不议,即雅乐亦无从讨论矣。后世倚声者,既不能如石帚诸君子寻宫数调,不若考创调之词押何声韵者,遵而守之,犹不失邯郸之步。若乃不辨句读,不审平仄,如明张诞于此中本属茫然,而顾自欺欺人,每填一词必曰合某调第几声,其声出入第几犯,之词甚陋劣,其所撰《诗余图谱》,更是昧昧。则虽强作解人,亦适见其为庸妄而已矣。
张惠言《词选》:题白石湖咏梅,此为石湖作也;时石湖盖有隐遁之志,故作此二词以沮之。白石《石湖仙》云:“须信石湖仙,似鸱夷飘然引去。”末云:“闻好语,明年定在槐府。”此与同意。又曰:首章言己尝有用世之志,今老无能,但望之石湖也。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吾十年来服膺白石而以稼轩为外道,由今思之,可谓瞽人扪籥也。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稼轩纵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惟《暗香》、《疏影》二词,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与稼轩伯仲,余俱据事直书,不过手意近辣耳。
周济《宋四家词选》:前半阕言盛时如此,衰时如此。后半阕想其盛时,感其衰时。
邓廷桢《双砚斋随笔》:朱希真之“引魂枝,消瘦一如无,但空里疏花数点。”姜石帚之“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一状梅之少,一状梅之多;皆神情超越,不可思议,写生独步也。
谭献《谭评词辨》:石湖咏梅,是尧章独到处(评姜夔《疏影》、《暗香》咏梅,首阕起句“旧时月色”)。一气旋折,作壮词须识此法。白石嘤求稼轩,脱胎耆卿,此中消息,愿与知音人参之。
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二:柳东于词虽非上乘,而较谱雠律,颇为精审。如云:玉田以《疏影》、《暗香》为红情绿意,图谱另分二调,堆絮园驳正之,然不知为玉田作,沿《乐府雅词》之误也。按二调乃白石自度仙吕宫,用工字结声,旁谱起结,皆用工五,江国国字换头即用工五,是韵无疑。吴潜和作不叶,非也。
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十二:“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此即熟事虚用之法。
宋翔凤《乐府余论》: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如《齐天乐》,伤二帝北狩也;《扬州慢》,惜无意恢复也;《暗香》、《疏影》,恨偏安也。盖意愈切则辞愈微,屈宋之心,谁能见之,乃长短句中复有白石道人也。
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二十:南海谭玉生广文莹《乐志堂集》中论词绝句,至一百七十六首,抑扬间有未当。如訾少游“谁为流下潇湘去”,谓是常语。并谓白石“旧时月色,人何处”,戛玉敲金拟恐非。
缪荃孙《宋元词四十家序》(《艺风堂文集》卷五):《暗香》、《疏影》,石帚以坚洁自矜;《绿意》、《红情》,春水以清空流誉。洵足药粗豪之病,涤佚荡之疵,于是有《双白词》之刻。
李佳《左庵诗话》卷上:白石笔致骚雅,非他人所及,最多佳作。石湖咏梅二词,尤为空前绝后,独有千古。……清虚婉约,用典亦复不涉呆相。风雅如此,老倩小红低唱,吹箫和之,洵无愧色。
王闿运《湘绮楼词选》:此二词最有名,然语高品下,以其贪用典故也。又云:如此起法,即不是咏梅矣。
柴望《凉州鼓吹自序》(《彊村丛书》):词起于唐而盛于宋,宋作尤盛于宣、靖间,美成、伯可各自堂奥,俱号称作者。近世姜白石一洗而更之,《暗香》、《疏影》等作,当别家数也。大抵词以隽永委婉为上,组织涂泽次之,呼嗥叫啸抑末也。唯白石登高眺远,慨然感今悼往之趣,悠然托物寄兴之思,殆与古《西河》、《桂枝香》同风致,视青楼歌红扇曲万万矣。故余不敢望靖康家数,白石衣钵,或仿佛焉。
王闿运《湘绮楼选绝妙好词》:此二词(本词及《疏影》“苔枝缀玉”)最有名,然语高品下,以其贪用典故也。 如此起法,即不是咏梅矣。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三:二章脱尽恒蹊,永为千年绝调。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不独《暗香》、《疏影》二章发二帝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感慨时事,发为诗歌,便已力据上游,特不宜说破,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沉郁,斯为忠厚。若王子文之《西河》,曹西士之和作,陈经国之《沁园春》,方巨山之《满江红》、《水调歌头》,李秋田之《贺新凉》等类,慷慨发越,终病浅显。南宋词人,感时伤事,缠绵温厚者,无过碧山,次则白石,白石郁处不及碧山,而清虚过之。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或问比与兴之别。余曰:宋德祐太学生《百字令》、《祝英台近》两篇,字字譬喻,然不得谓之比也。以词太浅露,未合风人之旨。如王碧山咏萤、咏蝉诸篇,低回深婉,托讽于有意无意之间,可谓精于比义。若兴则难言之矣。托喻不深,树义不厚,不足以言兴。深矣厚矣,而喻可专指,义可强附,亦不足以言兴。所谓兴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极虚极活,极沉极郁,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反覆缠绵,都归忠厚。求只两宋,如东坡《水调歌头》、《卜算子·雁》,白石《暗香》、《疏影》,……亦庶乎近之矣。
郑文焯《绝妙好词校录》:清吟堂刻《绝妙好词》,石帚《暗香》“翠樽易泣”注云:“泣”当作“竭”,不详所出。近时坊刻,遂改作“竭”。按嘉泰本是“泣”字,当从之。黄孝迈《湘春夜月》:“空樽夜泣。”此可为石帚作“泣”之证。弁阳是选本,作“泣”字,盖坊本从清吟堂校注所改耳!
郑文焯《郑校白石道人歌曲》:案此二曲为千古词人咏梅绝调。以托喻遥深,自成馨逸;其《暗香》一解,凡三字句逗皆为夹协。梦窗墨守甚严,但近世知者盖寡,用特著之。
张德瀛《词徵》卷五:词之诀曰情景交练。……姜尧章“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景寄于情也。
沈泽棠《忏庵词话》:白石词,初看如花中没骨,无勾勒可寻,而蛛丝马迹,呼吸灵通,又时于深造得之。如《暗香》一阕云:“旧时月色……。”上半以“旧时”、“而今”作开合耳,而夭折变化,能令读者揽挹不尽,是为笔妙,亦由此老胸次萧旷,故能作此导语。
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卷一:词人用红箫事,以姜白石侍儿小红善吹箫也。刘宾客《知窦州见寄寒食日忆故姬小红吹箫》诗云:“鸾声窈眇管参差,清韵初调众乐随。幽院妆成花下弄。高楼月好夜吹时。忽惊暮槿飘零尽。唯有朝云梦想期。闻道今年寒食日。东山旧路独行迟。”则是红箫之前,又有红笙矣。
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蔡嵩云《柯亭词论》:咏物词,贵有寓意,方合比兴之义。寄托最宜含蓄,运典尤忌呆诠,须具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妙,方合。……白石咏梅,《暗香》感旧,《疏影》吊北狩扈从诸妃嫔,大都双管齐下,手写此而目注彼,信为当行名作。此虽意别有在,然莫不抱定题目立言。用慢词咏物,起句便须擒题。过变更不可脱离题意,方不空泛,方能警切。
叶绍均《周姜词绪言》:《暗香》、《疏影》两词,论音节实在可爱,....只觉有咏物体的支离破碎的通病。
陈匪石《宋词举》:张炎曰:“词之赋梅,惟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宋翔凤曰:“《暗香》、《疏影》,恨偏安也。”陈廷焯曰:“《暗香》、《疏影》二章,发二帝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也。”张惠言曰:“石湖盖有隐遁之志,故作此二词以沮之。《暗香》一章,言己尝有用世之志,今老无能,但望之石湖也。”周济评《暗香》词前五句为“盛时如此”;“何逊而今渐老”四句为“衰时如此”;“长记曾携手处”二句为“想其盛时”;“又片片”二句为“感其衰时”。愚就全词观之,以局势转折论,周说诚谛。盖此章立言,以赏梅之人为主,而言其经历,述其感想,就梅花之盛时、衰时、开时、落时,反复论叙,无限情事,即寓其中。此张氏所谓“自立新意”、谭献许为“独到”者也。起处首标“旧时”,月色中吹笛,唤玉人“与攀摘”,是鸡人叫旦之用心,是击楫中流之气象。“何逊”句一转,或自喻,或喻人。“春风词笔”之“忘却”,则非畴向吹笛兴致,以喻壮志消磨。“竹外”下九字,极写清寒。“冷”字与“春风”针对。“但怪得”者,前此无此顾虑,今则无可奈何,即“渐老”与“忘却”之归宿。宋氏所谓“恨偏安”,陈氏所谓“伤在位无人”,张氏所谓“己尝有用世之志,今老无能”,皆从此种用意推测而出也。过变承前结而下,由“瑶席”之“香冷”说到“江国”之“寂寂”。“寄与路遥”,暗用陆凯诗,于陆诗所谓“陇头人”必有所喻,“路遥”则音问隔绝也。“夜雪初积”,似喻绝漠荒寒之境,又似喻阴霾四合,开朗无期。“易泣”以此,“无言”以此,陈氏所谓“发二帝之幽愤”,又从此看出。“长记”承“相忆”而一转,又回想旧时,与首句应。“携手”,极痛痒相关之旨。“西湖寒碧”,又与“琼楼玉宇,高不胜寒”同意,则张氏所谓“望之石湖”者,实于言外得之,忠爱之至者也。“又片片”再一转,落到现在。片片吹尽,则“竹外疏花”亦不得见,玉人攀摘,更无可为。伤之极,恨之极。仍曰“几时得见”,则犹欲见之,不认为绝望,又张氏所谓“望之石湖”者,亦陈氏所谓“在位无人”之感,宋氏所谓“偏安之恨”也。特其旨隐微,其词浑脱,不见寄托之迹,只运化梅花故实,说看梅者之心事。陈氏称白石“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盖如此乃真能“以有寄托入、无寄托出”者。
刘永济《微睇堂说词》:此与后首《疏影》说者颇不一。张惠言《词选》谓“石湖盖有隐遁之志,白石赋此二词以沮之。首章言己尝有用世之志,今老无能,望之石湖耳。”宋翔凤《乐府余论》谓“《暗香》《疏影》,恨偏安也。”二家皆以南宋国事立说。近人夏承焘一反旧说,谓“白石此词亦与合肥别情有关”:如“叹寄与路遥”、“红萼无言耿相忆”、“早与安排金屋”等句,皆可作怀人体会。又二词作于辛亥之冬,正其最后别合肥之年(时所眷者已离合肥他去,参前《秋宵吟》笺);范成大赠以小红,似亦为慰其合肥别情。“以此互参,寓意可见。”按夏君此说,盖由《疏影》词中有“昭君不惯湖沙远”句,诸家之说难明,故改为怀合肥所眷者。然细按此二词,似不可作怀所眷者说。如此首“江国。正寂寂”、“路遥”、“夜雪”,后首“胡沙”、“暗忆江南江北”、“深宫旧事”等词,何可以之指合肥所眷勾栏中妓女。夏说殆不然也。此词起四字便有情,下二句即旧时月下梅边之韵事。“唤起”二句亦旧时之风趣。“何逊”二句言今日之情怀,借用何逊以自拟。何逊有《咏早梅诗》,故曰“春风词笔”。“但怪得”二句以今日逢花遇酒,尚不免有情作过拍。换头以下正逢花遇酒之情。“江国寂寂”四字包含偏安朝廷苟且局势。“叹寄与”二句用陆凯寄范晔梅枝事,意却指徽、钦二帝被幽之地,故用“夜雪初积”点明北地。“翠尊”二句曰“泣”,曰“忆”,用意甚明,如以为怀合肥旧妓,则未免使白石难堪。歇拍数句,仍切梅作结,而言外有岁晚芳残之慨。大抵咏物之词,要不粘不脱,乍合乍离。细玩此词,不难领会。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此绍熙二年冬,尧章至石湖所作,与后《疏影》词为尧章集中有名之作。词虽咏梅而非敷衍梅花故实,盖寄身世之感于梅花,故其辞虽不离梅而又不黏着于梅。此首前半阕就作者本身言;后半阕则其感于世事之词。“月色”而曰“旧时”,一起即有今昔之感,“梅边吹笛”、“玉人”“攀摘”,皆旧时赏梅情事也。“何逊而今渐老”以下,则今日观梅之情。何逊以自比也。今何虽“忘却春风词笔”,然逢花遇酒,亦不能不兴感。后半阕即就所感著笔。“江国,正寂寂”句,言外有南宋朝政昏暗之意。“寄兴路遥”,虽暗用陆凯寄梅故事,实追指被金人掳去之二帝、后妃及宗室而言。“路遥”、“夜雪”皆北地也。思念及此,故有“翠樽”之“泣”,与“红萼”之“忆”。翠樽非能泣,红萼非能忆,泣与忆皆此饮翠樽与观红萼之人也。而“千树压西湖”与“片片吹尽”句,则又以昔盛今衰作结,仍归到梅花。此种写法,在技术上,合于诗人比兴之义,而以身世之感贯穿于咏梅之中,似咏梅而实非咏梅,非咏梅又句句与梅有关,用意空灵,此石湖所以“把玩不已”也。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咏梅,无句非梅,无意不深,而托喻君国,感怀今昔,尤极宛转回环之妙。起四句,写旧时豪情,一气流走,峭警无匹。月下吹笛,皆为烘托梅花而设。试想月下赏梅,梅边吹笛,何等境界,何等情致。“唤起”两句承上,因笛声而又唤起玉人来摘梅,其境更美。“何逊”两句,陡转入如今衰时景象,人老才尽,既无吹笛之兴,亦无咏梅之才,壮志消磨,感喟无穷。“但怪得”两句,再转,实写梅花之疏影暗香,意谓虽不欲咏梅,但花香入席,引人诗思,又不能自已。换头推开,言折梅寄远,用陆凯诗,但路遥雪深,欲寄无从,徒有惆怅之情。“翠尊”两句,承上申说相思之苦,因不得寄,故对翠尊红萼而伤心。白石此等郁勃情深之处,不减稼轩。谭复堂谓此两句,得《骚》、《辨》之意。宋于庭亦谓白石词似杜陵之诗,洵属知言。“长记”两句,回忆当年梅之盛、人之乐,与篇首相应,造境既美,缀语亦精,此是缩笔。末句又展开,言梅已尽,旧欢难寻,情极委婉。问“几时见得”,想见“白头吟望苦低垂”之情。章法自清真《六丑》得来。
吴昌硕《词林新话》:白石《暗香》、《疏影》二首,游戏之作耳。虽艺术性强,实无甚深意。乍看似新颖可喜,细按则勉强做作,不耐咬嚼,此本拟人之通病。白石以花比美人,甚至谓“暗忆江南江北”,即昭君本人又何尝有此感念。且“环佩空归月下魂”,老杜先已发其想象,白石学舌,已落第二乘矣。亦峰谓此二词“发二帝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斯为沉郁,斯为忠厚”云云,全是自欺欺人之谈。白石自写情词,与时事无关。所谓沉郁忠厚,意谓叫人看不懂就好,就有寄托。《儒林外史》中某人有言:“九门提督待兄是没法说的了”,即此类也,皇帝新义亦此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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