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汪十四传》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虞初新志《汪十四传》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汪十四者，新安人也，^[1]不详其名字。性慷慨激烈，善骑射，有燕赵之风。时游西蜀，蜀中山川险阻，多相聚为盗。凡经商往来于兹者，辄被劫掠。闻汪十四名，咸罗拜马前，愿作护身符。汪许之，遂与数百人俱，拥骑而行。闻山上嚆矢声，^[2]汪即弯弓相向，与箭锋相触，空中堕折。以故绿林甚畏之，秋毫不敢犯，商贾尽得数倍利。而白梃之徒日益贫困，^[3]心忮之，^[4]而莫可谁何也。无几时，汪慨然曰：“吾老矣，不思归计，徒挟一弓一矢之勇，跋履山川，向猿猱豺虎之地以博名高，非丈夫之所贵也。”因决计归。归则以田园自娱，绝不问户外事。

而曩时往来川中者，尽被剽掠，山径不通，乃踉跄走新安，罗拜于门外曰：“愿乞壮士重过西川，使我辈弱者可强，贫者可富，俾啸聚之徒大不得志于我旅人也。壮士其许之乎?”是时汪十四雄心不死，遂许之曰：“诺!”大笑出门，挟弓矢连骑而去。于是重山叠岭之间，复有汪之马迹焉。绿林闻之，咸惊悸，谋所以胜汪者，告诸山川雷雨之神，当以汪十四之头陈列鼎俎。^[5]乃选骁骑数人，如商客装，杂于诸商之队而行。近贼巢，箭声飒沓来。^[6]汪正弯弓发矢，而后有一人，持利刃向弦际一挥，弦断矢落。汪忙迫无计，遂就擒。擒入山寨中，见贼党咸持金称贺，然犹意在往劫汪之护行者。暂置汪于空室，絷其手足，不得动，俟日晡，取汪十四头，陈之鼎俎，酬山川雷雨之神。汪忽瞪目，见一美人，向汪笑曰：“汝诚豪杰，何就缚至此?”汪且愤且怜曰：“毋多言!汝能救我，则救之，娘子军不足为也!”美人曰：“我意如斯。但恐救汝之后，汝则如饥鹰怒龙，天娇天外。^[7]而我凄然一身，徒婉转娇啼，作帐下之鬼，为之奈何?”汪曰：“不然。救其一，失其一，亦无策甚矣。吾行百万军中，空空如下天状，况区区贼奴，何足当吾前锋哉!”因相对慷慨激烈。美人即以佩刀断其缚而出之。汪不遑起谢，见舍旁有刀剑弓矢，悉挟以行。左挈美人，右持器械，间行数百步，^[8]遇一骑甚骏，遂并坐其上。贼人闻之，疾驱而前。汪厉声曰：“来，来!吾射汝!”应弦而倒。连发数十矢，应弦倒者凡数十人。贼人终已无可奈何，纵之去。

汪从马上问美人姓名。美人泣曰：“吾宦女也。父为兰省给事中，现居京国。^[9]今年携眷属至京，被劫，妾之老母及诸婢子尽杀，独留妾一人，凌逼蹂践，不堪言状。妾之所以不死者，必欲一见严君，可以无恨。又私念，世间或有大豪杰能拔人虎穴者，故踌躇至今。今遇明公，得一拜严君，妾乃知死所矣!”汪曰：“某之重生，皆卿所赐，京华虽辽远，当担簦杖策，^[10]卫汝以行。”于是陆行从车，水行从舟，奔走数千里，同起居饮食非一日，略无相狎之意。竟以女归其尊人，即从京国返新安终老焉。老且死，里人壮其生平奇节，立庙以祀，称为“汪十四相公庙”，有祷辄应。春秋歌舞以乐之，血食至今不衰。^[11]

【注释】 [1]新安：今安徽歙县。 [2]嚆矢：响箭。 [3]白梃之徒：指强盗。白梃，粗长的棍棒。 [4]忮：忌恨。 [5]鼎俎(zu阻)：祭祀时用以载牲的礼器。 [6]飒沓：纷飞的样子。 [7]夭矫：纵姿的样子。 [8]间行：躲躲闪闪地行走。 [9]兰省：官署名，即都察院。给事中：职官名，掌纠察。京国：京城。 [10]簦：有柄之笠，类今雨伞。策：马鞭。 [11]血食：享受杀牲祭祀。

【译文】 汪十四，安徽歙县人，名字已不详。性格慷慨激烈，善于骑马射箭，有古代燕赵地区游侠的风范。曾西游四川，其地险要阻绝，当地人往往群聚为盗。大凡来往经商的人，常常遭到抢劫。客商们听说汪十四大名，一齐拜倒在他的马前，请他作保镖。汪十四爽快地答应了，便随数百人的商队同行，商人们簇拥着他。忽然听到山上传来响箭声，汪十四即张弓搭箭，对准响箭射去，响箭被射折了，从空中坠落下来。因此绿林强盗非常畏惧，一点也不敢侵犯，商人们都获得几倍的赢利。强盗们却日益贫困了，恨透了汪十四，但又奈何他不得。不久，汪十四忽发慷慨：“我已经老了，还不想回老家，光凭一张弓一支箭的勇气，跋山涉水，在猿猴、豺狼、虎豹出入的地方，博取高名，这不是大丈夫推重的!”于是决计回乡。回家后便过起田园生活，倒也自在，绝不过问人家的闲事。

谁知从前那些在四川经商的人，又都遭强盗劫掠。由于山路难行，商人们历尽艰险，好不容易来到歙县，跪在汪十四家的门前，恳求说：“务请壮士重返四川，使我们这些弱者变强，贫者变富，使绿林强徒不敢欺凌我们。壮士准许了吧!”这时汪十四还是雄心勃勃，当下就答应说：“好吧!”放声大笑，出现了家门，带上弓箭，和商人们一同骑马去了。从此，在崇山峻岭之间，又出现了汪十四的马蹄踪迹。绿林强盗听说汪十四复出，都很害怕，想方设法制伏汪十四，他们向山川雷雨诸神灵祷告，发誓要将汪十四的头颅，陈列在祭坛之上。于是派出几名骁勇的骑兵，扮作商人模样，混杂在商人中间，随队而行。待到接近贼窝，响箭纷纷飞来。汪十四正要弯弓发射，不料在他身后冒出一人，拔出利刃，向弓弦一挥，弦断箭落。汪十四仓卒之间无计可施，被强盗捉住，带进山寨。强盗们得意忘形，举起手中兵器，庆祝胜利。他们还想去打劫原受汪十四护行的客商，暂且把汪十四关在一间空室中，捆住他的手脚，使他动弹不得。准备等到天晚，砍下他的头颅，供在祭坛上，以此酬谢山川雷雨诸神的保祐。汪十四睁开眼睛，忽然见到一个美人，对他发笑说：“你果真是位豪杰，怎么会被捆在这里的?”汪十四又气愤又怜惜，说道：“别饶舌了!你肯救我，就要帮一把，像个娇滴滴的娘子军派什么用处!”美人说：“我有意救你，但怕救了你之后，你像饥鹰怒龙，腾飞远去。而孤零零留下我一人，受苦受难，以泪洗面，到头来只能作强盗帐下之鬼，那可怎么办呢?”汪十四说：“不能这样看。救出一个，牺牲一个，太没有能耐了!我出入于百万军中，就如从天而降，小小毛贼，谁能抵挡我的冲击!”二人面面相觑，心情激愤。美人当即拔出佩刀，割断绳索，救出汪十四。汪十四顾不上道谢，见屋旁放着刀剑弓箭，全部挟起带走，他左手携着美人，右手拿着器械，暗中走了几百步，见到一匹骏马，与美人一同坐上鞍子。强盗发现了，赶紧驱马急追。汪十四大声喝道：“来吧!来吧!正好做我的箭靶子!”他一发射中一个强盗，连发几十支箭，就射倒几十个强盗。强盗终于无可奈何， 只好放二人去了。

汪十四在马上问美人姓名。美人抽泣说：“我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父亲担任御史之职，现居京城。今年携带家眷入京，中途遭劫，家母和几个婢女都被杀害，唯独留下我一人，受尽欺凌作践，苦不堪言。我所以没有自寻短见，是因为想见父亲一面，这才死而无恨。又幸盼世上或许有大豪杰将我救出虎口，所以犹豫至今。现在幸遇明公，倘能助我拜见慈父，我也知如何死了。”汪十四说：“我能复生，全仗您的恩赐，京城虽然遥远，但我一定不辞辛劳，撑雨伞执马鞭，一路护送。”二人陆行乘车，水行乘船，奔走数千里，共同生活了很长一段日子，汪十四不存一点邪念。终于将此女送至其父身边，自己再由京城折回故乡，一直到老。他年迈将死的时候，父老乡亲觉得他的生平和品格充满传奇色彩，很不平凡，建起一座祠庙，让人祭拜，称“汪十四相公庙”。凡是有人来祈祷，便有灵验。每逢春秋二季，百姓们都要载歌载舞，集会娱神，祭祀活动至今不衰。

【总案】 本篇系徐士俊作。士俊，字三有，号野君，仁和人。著有《络水丝》等剧本多种行世。明末，兵荒马乱，盗贼蜂起，民不聊生。本篇写蜀中商旅遭劫，美人之母及婢惨遭杀害，自己身陷贼巢，备受凌辱痛苦，正是当时黑暗现实的一个侧影。善良百姓哭诉无门，便幻想豪侠出世，拯其于水火之中。“私念世间或有大豪杰能拔人虎穴者”，这不仅是一个被害女子的一线希望，也是广大人民的普遍愿望。汪十四这个豪侠形象写得虎虎有生气，其勇武与高义随着情节的发展，逐渐明朗起来。作为配角的美人，塑造得也很成功。她不同于一般被害的弱女子，只是消极地等待救援，而是积极寻求机会，主动争取别人的帮助。她胆大而有心计，智勇双全，是一个性格具有主动性的女性形象。

夏咸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