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一次偶然,尼克结识了隔壁的新富盖茨比,并进而了解到他大摆宴席、显阔的举动缘于对一个女人的痴情。原来,盖茨比在战争期间结识了尼克的表妹黛西,两人相爱,但他由于贫寒而无法娶她,后来黛西嫁给了富有的汤姆,盖茨比坚信是金钱使黛西背叛了爱情,于是立志要成为富翁。盖茨比战后通过非法买卖,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他在黛西的府邸对面建造豪宅,挥金如土,彻夜笙箫,以此向黛西发出无声的召唤。在尼克的安排下,盖茨比与黛西重温旧梦。盖茨比希望黛西与汤姆决裂,但黛西没有明确表态。一次,两人外出,黛西驾车,撞死了汤姆的情妇玛特尔,盖茨比为保护黛西,甘愿承担罪责。汤姆挑唆玛特尔的丈夫威尔逊开枪打死了盖茨比。尼克为盖茨比举行葬礼时,过去的座上客一个也不见,黛西也与丈夫旅行去了,整个葬礼凄凉黯淡。
【作品选录】
那天夜里我回到西埃格的时候,有一会儿我害怕我的房子着火了。那时已半夜两点,但远远望去半岛的整个一角光焰闪耀,亮光照在灌木丛上使之虚幻不实,照在路旁电线上变成一条条细长的闪光。车子转弯后,我才看出原来是盖茨比的别墅,从顶楼到地窖灯火通明。
起初我还以为又是一次聚会,一次纵情的狂欢,把整个别墅统统敞开,大家正在玩捉迷藏或“罐头沙丁鱼”之类的游戏。可是一点声响都没有,只有树丛中的风声作响,风把电线吹动,灯光忽暗忽明,好像房子在对着黑夜眨眼。当我搭乘的出租汽车哼哼唧唧开走的时候,我看到盖茨比穿过草坪朝着我走过来。
“你家院子看上去像世界博览会一样。”我说。
“是吗?”他心不在焉地转过头去望了一眼,“我到几间屋子瞧了瞧。咱俩到康尼岛去玩吧,老兄。坐我的车去。”
“时间太晚了。”
“那么,到游泳池里泡一泡怎么样?我一个夏天还没下去过哩。”
“我得睡觉去了。”
“好吧。”
他等待着,望着我,极力按捺住急切的心情。
“我和贝克小姐谈过了,”我等了一会儿才说,“我明天打电话给黛西,请她过来喝茶。”
“哦,那好嘛,”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不希望给您添麻烦。”
“哪天对您合适?”
“哪天对您合适?” 他马上纠正了我的话,“我不希望给您添麻烦,你明白。”
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他勉强地说:“我要叫人把草地修剪一下。”
我们俩都低头看了看草地——在我的参差不齐的草地和他那一大片剪得整整齐齐的、郁郁葱葱的草坪之间有一条很清楚的分界线。我猜他指的是我的草地。
“还有一件小事。”他含混地说,然后犹疑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想往后推几天?”我问道。
“哦,跟那个没关系。至少 ……”他不知怎么往下说,“呃,我猜想……呃,我说,老兄,你挣钱不多,是吧?”
“不太多。”
这似乎使他放下心来,于是他更有信心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猜想你挣钱不多,如果你原谅我的……你知道,我附带做点小生意,算是副业,你明白。我也想到既然你挣钱不多……你在推销债券,老兄,是吧?”
“试着做。”
“那么,你也许会对这事感兴趣。占不了你很多时间,你就可以挣一笔可观的钱。不过这是一件相当机密的事。”
我现在才意识到,如果当时处境不同,那次谈话可能会是我一生中的一个转折点,但是,他的这个提议说得太露骨,太唐突,明摆着是为了酬谢我给他帮的忙,我别无选择,当场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手头工作很忙,”我说,“非常感激,可是我不可能再承担更多的工作。”
“你用不着跟沃尔夫山姆打任何交道。”显然他以为我想躲避午饭时提到的那种“关系”,但我对他说他误解了。他又等了一会儿,希望我再跟他聊聊别的话题,但是我的心思完全不在上面,没有答理,结果他悻悻然回家去了。
这一晚使我感到很高兴,飘飘欲仙。我猜想我一走进自己的大门就倒头大睡了,因此我不知道盖茨比究竟有没有去康尼岛,也不知他又花了几个小时“到几间屋子瞧了瞧”,同时他的房子继续灯火辉煌。第二天早晨我从办公室给黛西打了个电话,请她过来喝茶。
“别带汤姆来。”我告诫她。
“什么?”
“别带汤姆来。”
“谁是‘汤姆’?”她装傻地问道。
我们约定的那天大雨倾盆。上午十一点钟,一个男的身穿雨衣,拖着一架割草机,敲敲我的大门,说是盖茨比先生派他过来帮我割草的。这使我想起我忘了叫我那芬兰女佣过来,于是我就开车到西埃格镇上去,在湿淋淋的、两边是白石灰墙的小巷子里找她,同时买了一些茶杯、柠檬和鲜花。
花是多余的,因为下午两点从盖茨比家里送来了一温室的鲜花,连同无数插花的器皿。一小时以后,大门被人战战兢兢地打开,盖茨比一身白法兰绒西装,银色衬衫,金色领带,匆匆跑了进来。他脸色苍白,眼圈发黑,看得出他一夜没睡好。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他进门就问。
“如果你指的是草地,看上去很漂亮。”
“什么草地?”他茫然地问道,“哦,你院子里的草地。”他从窗子里向外看,可是从他的表情看来,我相信他什么都没看见。
“看上去很漂亮,”他含糊地说,“有份报纸说雨在四点左右会停,大概是《纽约日报》。呃,喝——喝茶所需要的东西都齐全了吗?”
我把他带到食品储藏室里去,他用挑剔的目光朝那个芬兰女佣望了一眼。我们一起把从甜食店里买来的十二块柠檬蛋糕细细检查了一番。
“这行吗?”我问道。
“当然行,当然行!很好!”然后他又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声,“老兄!……”
三点半左右雨渐渐小了,变成了湿雾,不时还有几滴雨水像露珠一样在雾里飘着。盖茨比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本克莱的《经济学》,每当芬兰女佣的脚步震动厨房的地板时,他就一惊,并且不时朝着模糊的窗户外面张望。仿佛一系列看不见却又让人心动的事件正在外面发生。最后他站了起来,用犹疑的声音对我说,他要回家了。
“那是为什么?”
“没有人来喝茶啦。时间太晚了!”他看了看他的表,仿佛别处还有紧急的事等着他去办。“我不能在这里等一整天。”
“别犯傻,现在四点还没到,还差两分钟呢。”
他苦着脸坐了下来,仿佛我硬按了他坐下似的,正在这时传来一辆汽车拐进我家车道的声音。我们俩都跳了起来,然后我自己也有点慌张地跑到院子里去。
一辆加长的敞篷车,从滴着雨水、没有开花的紫丁香树下开上了车道。车子停了。黛西戴着一顶三角形的浅紫色的帽子,脸侧向我们一边,带着一抹灿烂的微笑朝我看着。
“你确确实实是住在这儿吗,我最亲爱的?”
她那悠扬的嗓音在雨中让人听了心旷神怡。我得先倾听那抑扬顿挫的声音,然后才能听明白她所说的话。一缕潮湿的头发贴在她面颊上,像抹了一笔青色的颜料一样。我搀扶她下车的时候,看到她的手也被晶莹的水珠打湿了。
“你是爱上我了吧,”她悄悄在我耳朵边说,“要不然为什么非得我一个人来呢?”
“那是雷克兰特古堡的秘密。叫你的司机到别处去,过一个小时再来。”
“过一个小时再回来,弗迪。”然后她煞有介事地低声说,“他的名字叫弗迪。”
“汽油味影响他的鼻子吗?”
“我想并不影响,”她天真地说,“为什么?”
我们走进屋子里。使我大为惊异的是起居室里空无一人。
“哎,这真滑稽。”我大声说。
“什么滑稽?”
此时大门上有人郑重其事地轻轻敲了一声,她转过头去看。我走到外面去开门。盖茨比面如死灰,两只手像两件笨重的东西一样揣在上衣口袋里,两只脚站在一摊水里,瞪着看我的眼睛,神色凄惶。
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大步走进门廊,手还揣在上衣口袋里,像受牵线操纵的木偶一样骤然一转身,走进起居室不见了。那样子一点也不滑稽。我意识到自己的心也在怦怦地猛跳。我伸手把大门关上挡住外面下大了的雨。
有半分钟之久,一点声音也没有。然后我听到从起居室里传来哽咽的低语声,偶尔伴有笑声,接着是黛西的清脆而做作的声音:
“又见到你,我真高兴极了。”
一阵沉寂。时间长得叫人难以忍受。我在门廊里没事可做,于是我走进屋子。
盖茨比正斜倚在壁炉架上,两手仍然揣在口袋里,强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甚至慵懒厌烦的样子。他的头极力往后仰,一直碰到一台早已废弃不用的大座钟的钟面上。他从这个位置用那双神情迷惘的眼睛向下凝视着黛西。她坐在一张硬背椅子的边上,神色惶恐,姿态却很优美。
“我们以前见过。”盖茨比咕哝着说。他瞥了我一眼,嘴唇张开想笑又没笑出来。幸好在这一刻那座钟受不了他头的压力晃动起来,摇摇欲坠,他连忙转过身来用颤抖的手指把钟抓住,扶正放好。然后他坐了下来,正襟危坐,胳臂肘放在沙发扶手上,手托住下巴。
“对不起,把钟碰了。”他说。
我自己的脸也火辣辣的,像被热带的太阳晒过那样。我从脑袋里装的那么多的客套话里,竟然找不出一句来应对。
“那是一台摆设的老钟。”我呆头呆脑地告诉他们。
我想有一会儿我们大家都相信那台钟已经在地板上砸得粉碎了。
“我们多年不见了。”黛西说,她的声音尽可能显得以事论事。
“到十一月整整五年。”
盖茨比脱口而出的回答至少使我们大家又愣了一分钟。本来我急中生智,建议他们帮我到厨房里去预备茶,他们俩已经站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可恶的芬兰女佣用托盘把茶端了进来。
忙着接茶杯、送蛋糕乱了一阵子,忙乱之中却建立了一种有形而体面的格局。盖茨比退隐一边,当我跟黛西交谈时,他用紧张而痛苦的眼睛全神贯注地在我们两人之间看来看去。然而,平静本身并不是目的,我一有机会就找了个借口,起身溜走。
“你上哪儿去?”盖茨比马上惊慌地问道。
“我就回来。”
“你走以前,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发疯似的跟我走进厨房,关上了门,然后很痛苦地低声说:“啊,天哪!”
“怎么啦?”
“这是个大错,”他一边说一边来回摇头,“大错而特错。”
“你不过感到有点窘罢了,没别的。”幸好我又补了一句,“黛西也很窘。”
“她也很窘?”他大不以为然地重复了我的话。
“跟你同样感到窘。”
“声音不要那么大。”
“你的行为举止像个小孩子,”我不耐烦地苛责道,“再说,你也很没礼貌。让黛西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里。”
他举起手来阻止我再讲下去,带着令人难忘的怨气看了我一眼,然后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又回到那间屋子里去。
半小时以后,太阳又出来了。食品店的送货车沿着盖茨比家的车道拐弯,送来他的仆人做晚饭用的原料——我敢肯定他本人一口也吃不下。一个女佣开始打开楼上的窗子,在每个窗前出现片刻,然后,从正中的大窗户探出身子,若有所思地向花园里啐了一口唾沬。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刚才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仿佛是他们俩窃窃私语的声音,随着感情的迸发起起落落,但是在这新的静寂中,我觉得房子里面也是一片肃静了。
我走了进去——故意在厨房里做出一切可能的响声,就差把炉灶掀翻了——但我相信他们什么也没听见。他们两人分坐在长沙发两端,面面相觑,仿佛有什么问题提了出来,或者悬而未决,一切窘迫的迹象都已消失了。黛西满面泪痕,我一进来她就跳了起来,用手绢对着一面镜子擦起脸来。但是盖茨比身上却发生了一种令人费解的变化。他简直是满面红光。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表示欣喜的姿势,但一种新的幸福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充塞了整个小房间。
“嗨,您好,老兄。”他说,仿佛他有好多年没见过我了。有一会儿我以为他还要跟我握手哩。
“雨停了。”
“是吗?”等他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时,他也发觉房间里充满了阳光一闪一烁的小圈圈。他像一个气象预报员,又像一个欣喜若狂的光明守护神似的露出了笑容,把消息报告给黛西,“你看多有趣,雨停了。”
“我很高兴,杰伊。”她的声音既优美又哀切动人,可是她表露的只是她的惊喜之情。
“我要你和黛西一起到我家里来,”他说,“我很想领她参观参观。”
“你真的要我一块儿去吗?”
“绝对,绝对,老兄。”
黛西上楼去洗脸——我想起了我的毛巾,羞惭得无地自容,但为时太晚了——盖茨比和我在草坪上等候。
“我的房子看上去还不错吧,是不是?”他问道,“你瞧它整个正面朝阳。”
我表示同意,房子确实很漂亮。
“是的。”他两只眼睛把房子溜了一遍,每一扇拱门、每一座方塔都看到了,“挣买房子的钱只花了我三年工夫。”
“我还以为你的钱是继承来的。”
“不错,我继承了一笔遗产,老兄,”他脱口而出,“但是我在大恐慌期间损失了一大半——就是战争引起的那次大恐慌。”
我猜想他自己也不大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因为等我问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时,他回答:“那是我的事。”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这个回答很不得体。
“哦,我做过好几种生意,”他改口说,“我做药品生意,后来又做过石油生意。可是现在我这两种生意都不做了。”他专注地看着我。“那么说你考虑过那天晚上我提的那件事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黛西就从房子里出来了,她衣服上的两排铜钮扣在阳光中闪烁。
“是那边那座大房子吗?”她用手指着大声问。
“你喜欢吗?”
“我太喜欢了,但是我不明白你怎么能一个人住在那儿。”
“我那里总是宾客盈门,不分昼夜,都是些有意思的人,名流名家。”
我们没有抄近路沿海边过去,而是绕到大路上,从巨大的后门进去的。黛西用她那迷人的低语,对见到的一切,赞不绝口,见到由天空衬托着的中世纪城堡的黝黑的轮廓,她赞叹不已。然后,她一边走一边赞赏花园,赞赏长寿花散发的香味,山楂花和梅花飘逸的香味,还有淡金色“吻别花”的清香。真奇怪,走到大理石台阶前,我看不到穿着华丽时装的人们从大门口进进出出,而且除了树上鸟儿的啼鸣,听不到一点声音。
到了里面,我们漫步穿过玛丽·安托万内特式的音乐厅和王政复辟时期式样的小客厅,我觉得每张沙发、每张桌子后面都藏着客人,奉命屏息不动等待我们从他们前面走过。当盖茨比关上“默顿学院藏书室”的门时,我敢起誓我听到了那个戴猫头鹰眼镜的人突然发出的幽灵般的笑声。
我们走上楼,穿过一间间古色古香的卧室,里面铺满了玫瑰色和淡紫色的绸缎,摆满了色彩缤纷的鲜花,穿过一间间更衣室和浴室——有的浴池是镶嵌在地下的——闯进一间卧室,看见里面有一个人,不修边幅,穿着睡衣,正在地板上做俯卧撑。那是“寄宿生”克利普斯普林格先生。那天早上我看到过他无精打采地在海滩上徘徊。最后我们来到盖茨比本人的套房,包括一间卧室、一间浴室和一间小书房。我们在书房里坐下,喝了一杯他从壁柜里拿出来的荨麻酒。
他一刻不停地看着黛西。我想他是在把房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按照那双他所钟爱的眼睛里作出的反应重新估价。偶然他也用茫然的目光环视一下他所拥有的这一切,仿佛她真切的、意想不到的到来使得他所有的这些东西就没有一件是真实的了。有一次他差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他自己的卧室是所有屋子中最简朴的一间——只有梳妆台上摆设着一副纯金的梳妆用具。黛西高兴地拿起了一把刷子,刷了刷自己的头发,引得盖茨比坐下来用手遮住眼睛笑了起来。
“太有意思了,老兄,”他笑嘻嘻地说,“我简直不能……每当我想起……”
显而易见,他已经历了两种精神状态,现在正进入第三种。他起初局促不安,继而大喜若狂,目前又由于她意想不到地出现在眼前而使他感到心力交瘁。这件事他长年朝思暮想,梦寐以求,咬紧了牙关苦等着,可以说感情强烈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此刻,由于反作用,他像一只发条上得太紧的时钟一下子支持不住了,精疲力竭。
过了一会儿,精神恢复之后,他为我们打开了两个名牌厂家制造的特大衣橱,里面装满了他的西装、晨衣和领带,还有许许多多的衬衣,一摞一摞像砖头一样码得十几层高。
“我有一个人在英国专替我买衣服。每年春秋两季开始的时候,他都挑选一些东西送来。”他拿出一堆衬衫,开始一件一件扔在我们面前,薄麻布的、厚丝绸的、细法兰绒的,统统都抖散开来,五颜六色摆满了一桌。在我们欣赏着的时候,他又继续抱来更多的衬衣,这个柔软贵重的衬衣堆堆得越来越高——条子的、花纹的、方格的,珊瑚色的、苹果绿的、浅紫色的、淡橘色的,还有印着深蓝色组合字母的。突然之间,黛西发出了一声憋了很久的声音,并猛然把头埋进衬衫堆里,号啕大哭起来。
“这些衬衫多美!”她呜咽地说,她的声音在厚厚的衣堆里变得闷声闷气的,“我看了很伤心,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这么美的衬衫。”
看过房子之后,我们本来还要去看看庭园和游泳池、水上飞机和仲夏的繁花——但是窗外又下起雨来了,因此我们三人就站成一排远眺水波荡漾的海面。
“要不是有水雾,我们可以看见海湾对面你家的房子,”盖茨比说,“你家码头的尽头总有一盏通宵不灭的绿灯。”
黛西蓦地伸出胳臂去挽着他的胳臂,但他似乎还沉浸在他方才所说的话里。可能他突然想到那盏灯的巨大意义现在永远消失了。跟将他和黛西分开的遥远距离相比较,那盏灯似乎离她很近,近得几乎碰得着她,就好比一颗星离月亮那么近。现在它又只是码头上的一盏绿灯罢了。他为之神魂颠倒的事物减少了一件。
我开始在房间里随便走走,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观看各种各样模糊不清的摆设。挂在他书桌上方墙上的一张大相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相片上是一个身穿游艇服的上年纪的男人。
“这是谁?”
“那个?那是丹·科迪先生,老兄。”
那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他已经死了。多年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五斗柜上有一张盖茨比本人的小相片,也是穿着游艇服的——盖茨比昂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显然是十八岁左右照的。
“我真喜欢这张相片,”黛西嚷嚷道,“这个大背头的发型!你从来没告诉我你留过大背头发型,也没告诉我你有一艘游艇。”
“来看这个,”盖茨比连忙说,“这里有好多剪报——都是关于你的。”
他们俩并肩站着细看那些剪报。我正想要求看看他收藏的红宝石,电话忽然响了,盖茨比拿起了听筒。
“是的……噢,我现在不便谈……我现在不便谈,老兄……我说的是一个小城镇……他一定知道什么是小城镇……得啦,他对我们没什么用处,如果底特律就是他心目中的小城镇……”
他把电话挂上。
“到这儿来,快!”黛西在窗前喊道。
雨还在下,可是西边的乌云已经散开,海湾上空翻滚着几朵粉红色和金色的彩云。
“瞧那个,”她低声道,过了一刻又说,“我真想采一朵那粉红色的彩云,把你放在上面推来推去。”
我这时想要走了,可是他们说什么也不答应。也许有我在场他们更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一起。
走过去告辞的时候,我看到那种惶惑的表情又出现在盖茨比脸上,仿佛他对眼下的幸福有点怀疑。几乎五年了!那天下午一定有过一些时刻,黛西远不如他的梦中想象的那样——这并不是由于她本人的过错,而是由于他的梦幻过高过大。他的梦幻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他以一种创造性的激情投入了这个梦幻,不断地增光添彩,用迎面飘来的每一根绚丽的羽毛加以缀饰。再多火热的激情或青春活力都难以消除在一个人凄苦忧郁的心里所能集聚的一切情思。
我注视着他的时候,看得出来他在悄悄使自己适应眼前的现实。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她低低在他耳边说了点什么,他听了就感情冲动地转向她。我看最使他着迷的是她那富有旋律、激越昂扬的声音,因为那是无论怎样梦想都不可能企及的——那声音是一曲永恒的歌。
他俩已经把我忘了,但黛西抬起头来瞥了一眼,伸出了手。盖茨比此刻根本不认识我了。我又看了他俩一眼,他们也看看我,茫然若失,远在天涯,深陷于强烈的感情之中。我随即走出屋子,走下大理石台阶,走进雨里去,留下他们两人在一起。
(姚乃强 译)
注释:
雷克兰特古堡,18世纪英国女作家埃奇沃斯写的神秘恐怖小说《雷克兰特古堡》的故事发生地。
玛丽·安托万内特(175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在大革命中被送上断头台。
英国17世纪中叶第一次资产阶级革命失败后,英王理查二世于1660年复辟。
默顿学院,英国牛津大学的一个学院,以藏书丰富而著名。
【赏析】
菲茨杰拉德是20世纪文学史上杰出的小说家。他的创作生涯虽然只有二十年,却留下了四部经典的长篇小说和一百六十多篇才情横溢的短篇小说,为国内读者熟知的有《了不起的盖茨比》、《夜色温柔》、《人间天堂》和《最后一个巨商》等作品。这里所选的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个别章节。
由于他真实、生动地再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的社会风貌、精神价值观念等诸多特征,以深刻、凄婉的笔调描绘了战后美国年轻的一代对于“美国梦想”的幻灭所表现出的失落与悲哀,菲茨杰拉德被他同时代的人以及后人称作“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爵士时代”的代言人。
“爵士时代”指自“一战”结束(1918)至经济大萧条时期(1929)十年光阴。整个20年代既是一个浮华享乐的年代,又是人们普遍感到迷惘失落的年代,菲茨杰拉德以敏锐的观察力和卓越的写作技巧描绘了他感受下的“爵士时代”。在他的作品中,用一系列的有关追逐“美国梦”的故事,吟唱了理想主义和梦想破灭的哀歌。
“美国梦”最初是指清教移民对自由信仰、自由创造的渴望和梦想,随后演变为对幸福的追求,尤其是对成功的追求,包括事业、财富、爱情等。它使人相信: 机会均等,只要努力奋斗,一个穷孩子也可以成为百万富翁并获得幸福。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就是“美国梦”的代表。盖茨比是柏拉图式理想主义的化身。他来自西部的底层社会,真诚善良,从小立志,执著追逐着他的梦想。他有着纯洁的笑容、单纯的举止,书中描写他“极为罕见的笑容,其中含有永久的善意的表情,你这一辈子也不过能遇见四五次”,“说起话来文质彬彬,几乎有点可笑”。他不仅追求财富,还追求财富所联结的美、力量和奇迹,所有这些追求都具体地体现在他与富有的美国女孩的脆弱的爱情关系之中。对于盖茨比来说,除了这些直接的追求外,他更渴求一种自身的精神超越。作品中描述:“……他朝着幽暗的海水把两只胳膊伸了出去,那样子真古怪,并且尽管我离他很远,我可以发誓他正在发抖。我也情不自禁地朝海上望去——什么都看不出来,除了一盏绿灯,又小又远,也许是一座码头的尽头。”这盏绿灯,就是他的理想,他朝海水伸出胳膊的举动让人感觉充满一种敬畏精神,这种敬畏就是对于爱情理想的敬畏,它超越了最初给读者造成的挥霍无度的富人的世俗形象,显得神秘而震撼人心。这种理想的力量如此强大,给人印象深刻,然而却指错了方向,他爱上的是一个物质女郎,并将她幻化成心中最高理想,怀抱着对爱情的浪漫想象,以虔诚的宗教般的感情追求爱情理想,金钱对于他,是一个攀上黛西那个阶位的云梯,他以为正是财富使得黛西“像白金一样皎皎发光,安然高踞于穷苦人激烈的生存斗争之上”。有了金钱,黛西这个天上的仙女就能触手可及。当读者了解到黛西只是物质主义的化身,“美国梦”的悲剧性就无可避免了。
黛西放弃自己与盖茨比的爱情而选择了与有着稳定地位和财富的汤姆结婚,这一举动本身说明了黛西对物质的倾倒。在五年后与盖茨比的见面中,连盖茨比也觉察出她的声音里有着“金钱”的声音。当黛西在听说盖茨比从事危险而非法的生意时,她感到心烦意乱,这也正说明她在意金钱和地位的安全性和稳定性。她正是“爵士时代”里的一个代表,是世俗社会的典型本质的化身。
在节选的本章里,两人事隔五年之后的见面,通过作者匠心独运的手法,细致地描绘了盖茨比在触摸到他的理想边缘时那种敬畏和无措,以及狂喜和迷醉。盖茨比为了这件对他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处心积虑的安排显得有点可笑,却正显出此事的重大,值得他拿出种种手段贿赂尼克。当盖茨比穿着银色衬衫,打着金色领带,匆匆跑进来时,以及站在一摊水里,面如死灰地出现在即将见面的黛西面前时,他的纯洁的爱情和激情不能不让人感动。他咬紧牙关期待着,赋予神圣意义的会面,黛西如何反应呢?作者写道:“……接着是黛西的清脆而做作的声音:‘又见到你,我真高兴极了。’”看到盖茨比的房子,两人的对话是:“你喜欢吗?”“我太喜欢了……”作者又描写到当盖茨比像献宝似的把衬衫拿出来时,黛西的号啕大哭。盖茨比像孩子似的投其所好,以及“献宝”都显出他感情的真挚,同时也可以感受到它的虚幻,作者再次写到“绿灯”,然而这次的描述是盖茨比“突然想到那盏灯的巨大意义现在永远消失了”。传递给读者的信息是确定这份感情指向的是虚幻,盖茨比的理想是与现实脱节的。在这一章节里,理想主义与物质主义的不能交融就已经可以看出,而悲剧的种子也就此种下。
《了不起的盖茨比》是“爵士时代”的精彩浮世绘。作者通过对众生相的描写,写出了盖茨比与黛西的丈夫汤姆之类的富人的本质不同。而时代是后者大行其道,盖茨比这种为了理想而牺牲现实的气质,与世俗功利主义的汤姆等富人有着巨大的差异。汤姆一流的富家子弟因天生幸运而显得高傲冷酷、缺少人情味,讲求实利,他是美国社会孕育出来的物质主义的化身。作为叙述者的尼克·卡罗威发现了这种差别,正是这种差别把盖茨比从其他的“精神垃圾”中剥离出来,成为“了不起的盖茨比”。
菲茨杰拉德运用异于同时代写作者的抒情清新的文笔写了这部《了不起的盖茨比》,在本篇节选的文字中,他的运用色彩的象征意义是很典型的。在整部著作中,“绿灯”的出现频率比较高。“绿灯”代表着盖茨比天真质朴的对未来的向往。在选文中,作者用银色衬衫和金色领带象征盖茨比的财富和他对自己的财富可以换取爱情的信心,用“海湾上空翻滚着几朵粉红色和金色的彩云”象征盖茨比内心爱情的光芒。
在叙事技巧上,菲茨杰拉德设计了一个“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的“双重人物”——尼克·卡罗威。他作为故事的叙述者,事件的见证人,同时也是评论者。由于他的特殊身份,使盖茨比代表的理想主义和汤姆所代表的物质主义的重重冲突得以显现,并做出评判“他们是一帮混蛋”,“他们那一大帮子都放在一堆还比不上你”。
菲茨杰拉德的文体风格以感情真挚取胜,他最有特色的是,在字里行间让一股哀伤的细流隐隐地、慢慢地渗透出来。欢笑纵乐的场面时时埋伏着一场灾难,花团锦簇的文章处处潜藏着一层悲哀。奢华的宴会落幕是盖茨比的孤独的告别的身影,草地上向理想中的绿灯行膜拜的盖茨比显得神秘又古怪。他的单纯映衬着纵情欢娱的享受人群,是闹中的静,是庸俗中的纯洁。笔调是浪漫抒情的。
菲茨杰拉德还善于对人物进行印象式的肖像描写。他善于精确地捕捉人物的精神特征,并辅之以不断变幻的观察角度和场景来烘托人物,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心境,以增强印象的效果。节选的这一章节,盖茨比与黛西的见面通过作者细腻的文笔描述出来,盖茨比的情绪的大开阖的变化以及他的孩子气的紧张的语言形态都刻画得很细腻,他的无措而狂喜的感情非常逼真。而黛西的对物质的喜好和追逐以及得意做作之态也在曲笔中尽现无遗,一次会面转换了若干场景,尼克的房内的见面,盖茨比的房间的参观,人物也随着这场景的变化使一言一行鲜明而生动。
(方芝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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