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 [捷克]聂鲁达·1873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脱帽!我现在要谈的是新闻业中最了不起的一位老爷,是唯一傲然抛却“我们”一词而直截了当以“我”来说话的新闻工作者。

如果把报纸比作一个漂亮的小伙子,那么小品文便是小伙子帽上的鲜花。鲜花一朵又一朵枯萎,小伙子依旧是小伙子,每天在帽子上插一朵鲜花。由此可见,那位提供鲜花的人需要多么“花哨”——比整个草原还花哨。就这样,有时还不够应付,小品文作者不得不求助于温床、暖房,甚至向邻居去借。

可是,小品文作者的处境是困难的,这我得亲自予以证明!要说雅努斯神在其整个“永恒”的生命中始终有两张面孔的话,小品文作者在一年之内却至少得有一百张面孔,张张不一样。一张面孔热情,另一张凄苦,第三张稚气,第四张是圣贤人的,第五张一副调皮相,如此等等。他必须使读者感到饶有趣味,无论是用真理,还是靠戏谑。不过,他若是一本正经,人家说他缺乏机智;他若是插科打诨,人家又说他玩世不恭——永远无法使所有的人满意。而他最为可贵之处,在于从不耿耿于怀。他必须集诗人、哲学家、学者、幽默家、批评家于一身,既充满感情,又坚韧不拔,而所有这一切却又都只能流露星星点点,免得令人生厌,显得单调,或受到其他指责。小品文作者,其本人也必须像他的小品文一样,五光十色。

首先,他必须对自身的价值有个无比高大的概念,也就是说对自己的崇高性有个概念。这样,他在嘲笑一切的时候就马上可以振振有词——为什么在他的旁边,世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

尽管有时出于特殊的宽宏大量,他也不妨承认别人的见解,不过,他若是不紧接着加上“但是”两字,他便会大大委屈了自己。要知道,他的观点是世界性的,巍巍峨峨——一般碌碌之辈也许根本无法满足他在这方面的要求!他,小品文作者,必定伟大,这也应日日夜夜敲进读者的脑袋,虽然我敢打赌无人相信这个。他无论何时写下的每一行,都应巧妙地使愚昧无知的读者明白,这一行写得确实精彩。若有人说他不够谦虚,小品文作者就必须大为惊讶,并用谦逊的例证驳斥这一无耻谰言,指出谁发现什么好东西就坦率承认,这自是天经地义之事,既然上帝在《圣经》的每一页上都为自己大做广告,他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写下的每一行小品文自己说:“我看这写得蛮精彩嘛!”接着,他还得补上一句:“要知道,小品文同《圣经》毕竟也相差无几呀,不是吗?”若有哪个碎嘴小人说“不是!”,那就从此理也不要理睬他!

不过,一位小品文作者却也不宜过分聪明。

一个人聪明要适当,

可不要聪明绝顶;

聪明人的心里难得快活。

而小品文的作者却必须有时,是的,必须经常快快活活,充满风趣,至少在星期六的下午,从3点到5点,当他为星期天撰稿的时候。星期天的读者喜欢开怀一笑——我们要促使他们开怀一笑!——因此他必须风趣,即使他无此心情。小品文作者当然不能像小丑普雷豪萨那样,跪在舞台上,双手紧握,用悲切的声音可怜巴巴地喊道:“绅士们,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恳求你们笑一笑吧!”

不过,一个人有风趣却是很大的不幸,为此我对小品文作者格外同情。“有朝一日我若万分吃惊地发现自己也有风趣,哪怕是一星儿风趣的火花,我便开枪自尽,或者娶妻,或者用别的办法了结此生!”

风趣的人无比可怜。谁也不尊重他,因为人人自己也是够有风趣的,尽管他们总只在理发师按住他们的鼻子,他们不得不缄默的时候才想出风趣的话来。此外,小品文作者的风趣通常都坐在椅子上——它长着一双萨蹄尔的腿。有谁受得了讽刺呢!是的,如果讽刺家一个劲儿攻击“我的亲爱的邻居”——鬼才信他的话哩——,明天没准儿他也会找我的碴!国家为每一种疾病设立了专门的慈善机构,怎么就不给这些有风趣的不幸人也设立一个呢?失策啊,莫大的失策!

小品文作者的领域囊括整个大千世界。他有权责问上帝,当初造人的时候为何不来请教他,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证明,眼前这批人大多数一无可取,甚至用来写写小品文都不合适。他一旦心血来潮,可以把第四位神人从罗马打发到马耳他岛去。他轻而易举便能解决奥地利的全部问题,把握十足地说:“只要所有的民族一天不曾合并成两个国籍: 在职部长和退休部长,奥地利就一天不会有和平与安宁。”他可以赞扬德国人,根本不会因此使他们感到受了侮辱。他可以指责捷克人,维也纳决不会为此而怪罪下来。他不仅可以写人,还可以写事,写新现象、富有独创性的新戏剧——这类戏剧越是拙劣,他就越可以从中得到乐趣。他可以在春天写最早的金龟子,5月16日写圣约翰节,全年写布拉格的泥泞。他可以开每个人的玩笑,如果有人因此而怀恨在心,小品文作者半夜回家时可以随身带一根粗棒子。当报纸上整个星期除却“禁止”和“没收”通知之外别无其他时,小品文作者可以飞越二百年,写写二百年后的世界将是个什么样。是的,他甚至可以写世界上最伟大、最高尚、最美好的事物——小品文本身。

不过,希望他像我一样机灵,希望他说想说的一切,而实际上什么也不说!为的是莫要毁了这个行业。

1873

(杨乐云 译)

注释:

雅努斯神: 罗马神话中的两面神,掌管门户,能前后瞻望。

此三行原文为德语。

萨蹄尔: 古希腊神话中酒神的淫荡伴侣,有尾和角,以及山羊腿。捷语中萨蹄尔(Satyr)同讽刺或讽刺作品(satira)一词谐音。

第四位神人: 指罗马教皇,前三位是圣父、圣子、圣灵。

【赏析】

有一则捷克笑话这样讲道: 一个捷克人想出国,但不知要到哪个国家,出境处办事人员拿出一个地球仪供他参考,他端详了半天,问道:“你们还有别的地球仪吗?”捷克民族天生具有这样的幽默感,这在哈谢克的作品中,在昆德拉的作品中已多次为人瞩目。而幽默是小品文赖以生长的最佳土壤,同时,也是小品文得以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们在此不妨称之为“小品文的幽默”。

是的,幽默是小品文的天性,而逗人发笑是小品文的职责。不幸的是,就是这一天性或职责,使得小品文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与“崇高”绝缘。历来,崇高都只是与死亡、与牺牲、与流浪相伴而行的。俄狄浦斯挖去了自己的双眼,流浪于无尽的黑暗中;奥德塞漂泊十年,流浪于遥远的归途;哈姆雷特饮下毒剑,至死流浪在无穷尽的思索中。流浪和牺牲是一种英雄的行为,英雄所到之处,看不到自己向往的真理,他又上路了,带着痛苦的遗憾和不灭的希望,没有笑声,只有叹息,只有黑暗中追求着的悲剧的崇高。小品文不是英雄,它是理想国度中毫不起眼的平民,不对,连平民也算不上,它根本不属于理想国,它是理想之国的流放者。那么,在此意义上,小品文作者也是流浪的了。但小品文作者的流浪是不具有悲剧的崇高的色彩的,他的流浪或许也是被迫的,就像所有的英雄一样。但请你不要忘记,英雄的流浪不是别人强加的,而是自己强加的。在英雄的前方,始终有一种关于真理的确定,为了追随这一确定,英雄毅然背负上流浪的枷锁,昂首前行,不理会途中的诱惑和牺牲,因为悲剧原是英雄的命运。小品文作者流浪着,或许有着被放逐的一丝愁绪,但很快他就发现,即使流放也能让人欢欣无比,他因此陶醉于流放途中的美景和冒险,一路欢声笑语,毫不费力地忘记了被放逐的悲苦。

在小品文作者的前方,并没有一种确定的真理等待他去寻求,或许他是不相信吧,或许,他根本就不关心呢?毕竟,为了一种看不见的东西给自己套上前行的枷锁,这看起来有一点难以理解。须知小品文作者最怕的一件事莫过于思考,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这个享乐主义的浪荡子笑着,闹着,讥讽着,不管身后传来的一片嘘声。突然,他产生了一种幻觉,在一片笑声中,他成了自己造就的无真理国度中的君王,同时,也是这一国度里唯一的公民。小品文作者在这种孤独中,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幽默,这可悲的相对性的幽默!是的,在小品文作者的前方,不是一种确定性,而是一种相对性。聂鲁达以一个创作丰富的小品文作家,深深地领会着小品文作者的这一尴尬处境: 在“出于特殊的宽宏大量”“承认别人的见解时”,他总是会紧跟着加上“但是”两字。有时,他为了贯彻这一相对性甚至不惜否定自己。这样,他在嘲笑一切的时候就马上可以振振有词——为什么在他的旁边,世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

是的,这就是小品文作者的寓言般的命运。

(马贤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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