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巩《咏柳》
在咏物诗中,杨柳是一个常见的题材。历代咏杨柳的诗,多不胜数。杨柳,特别是春柳,本是给人以美感的景物,咏柳之作也多刻画其色态之美,如:白居易《永丰坊园中垂柳》诗“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贺知章《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就是从色与态写出了柳条的娇柔美;章楶《水龙吟》词“轻飞乱舞,点画青林”,“闲趁游丝,静临深院”,“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诸句,把柳絮在晴空中飘舞之状写得尽态极妍。下面一首曾巩的《咏柳》则无视杨柳之美,把柳条、柳絮都写成丑恶的化身,以之喻得势猖狂的小人:
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
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诗的前两句写柳条,把迎风飘动、婀娜多姿、“嫩于金色软于丝”的柳条,写成“倚得东风势便狂”的“乱条”;对王安石《春风》诗与王和卿《阳春曲·春思》赞赏的“日借嫩黄初着柳”、“柳梢淡淡鹅黄染”的初生柳叶,以带有轻蔑语气的“犹未变初黄”五字,讥其稚嫩尚未成熟。两句诗描写的是柳条,实则喻指倚靠权贵而得势的小人,及其飞扬浮躁的轻狂之状。诗的后两句写柳絮。两句中:上句把“点画青林”、“静临深院”的点缀暮春之景的柳絮,写成了“蒙日月”的“飞花”,以喻小人得势后蒙上蔽下,一手遮天;下句中说“天地有清霜”,意谓杨柳的克星——飞霜终有到来之日,也是杨柳叶落枝残之时,以杨柳的末日喻猖狂一时的小人的下场。两句诗以“解把”与“不知”上下绾合,写小人之只“解”为非作恶,却“不知”其行为之为法、理所不容,终将身败名裂。可与这两句诗参读的有《通鉴·唐纪》天宝十一载十一月下的一则记载:当时杨国忠为右相,权势薰天,“或劝陕郡进士张彖谒国忠,曰:‘见之,富贵可立图。’彖曰:‘君辈倚杨右相如泰山,吾以为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君辈得无失所恃乎?’”诗句中喻指的小人之敢于“蒙日月”,正因怀有“倚杨右相如泰山”之想;诗句中所写的“清霜”之来,正是张彖所说的“皎日”之出。
这首诗以《咏柳》为题,通篇就柳写柳,所丑化的是柳,所喻指的是像柳一样“倚得东风势便狂”而敢把“飞花蒙日月”之人。其讽刺、谴责的对象,就篇内的语句而言只是杨柳,就篇外的喻意而言只是得势猖狂的群小。而晏殊《踏莎行》词中“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两句,却从另一角度着笔,其指责的对象不是杨柳,而是“春风”。晏词非托物取喻之作,但如果把它看成一首有喻意的词,则可以说是把指责的矛头越过得势猖狂的群小,指向纵容群小之人。袁枚《偶作》中的“杨花不倚东风势,怎好漫天独自狂”两句可与晏词这两句参读,把杨花之“狂”更明白地归咎于“春风”。从历代政治史看,凡是在政坛上出现一群得势弄权的小人,一时间群魔乱舞,气焰万丈,遮天蔽日,无不由于身居最高位者之昏聩、纵容。
在这首托物取喻的讽谕诗中,杨花不幸成为取喻之物。杭州西湖边的岳坟前,有铁铸的秦桧夫妇及万俟卨的跪像,并有一副对联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在曾巩的这首诗中则是杨柳无辜成小人。咏物诗中,作者对所咏之物可以从不同角度,作不同的描画,使之呈不同的面貌。本是美好景物的春柳就在曾巩笔下被写得如此丑恶,成为小人的化身。在作者来说,他写这首诗,当然并不是因为杨柳真如此丑恶而写。虽然以“柳”为题,句句诗都是写柳,其意则本不在此,是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当其执笔时,只借柳立言,意在运用其犀利的诗笔,穷形极相地揭露其心中深深憎恶的对象的丑恶面貌。杨柳被其取为喻体,遂以小人形象现于诗中。在杨柳来说,是“无辜”的。但作者之取柳为喻体,亦非无因,因这一喻体与其所要写的本体,在某一点上有相似之处。杨柳虽美好,而柳条的柔弱的质性及其因风飘舞的形态,可用以喻轻浮之徒;柳絮的“蒙蒙乱扑行人面”及其“漫漫搅天飞”(无名氏《送别诗》中语)之象,可写成“蒙日月”而以之喻蒙上蔽下、胡作非为之人。有些景物,如松柏,因其质性和形态与杨柳迥然相异,在诗人笔下多以之喻君子,是很难取以喻小人的。曾巩的这首诗,似是实有所感、实有所指之作。可惜其所喻指的具体对象,今已不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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