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老子庙
仙居怀圣德,灵庙肃神心。草合人踪断,尘浓鸟迹深。流沙丹灶没,关路紫烟沉。独伤千载后,空余松柏林。
拭去《道德经》厚重的香灰,我们更愿意接近一个真实的老子。
翻开悠悠五千年华夏文明史,我们发现,老子是为数不多的模糊了人神界限并被持久供奉的古圣先哲。在这位智者身后,有一串堂皇显赫的头衔:东汉末年,随着道教的兴起,老子被尊为开山之祖,“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等诸如此类的称号让老子一下由凡尘步入神界;到了唐高祖李渊时期,这位乱世操戈的开国皇帝又迫不及待地将老子拉来认祖归宗,追封其为“太上玄元皇帝”;到了玄宗时期,风流天子李隆基对老子及道教的推崇更是达到极致,据《唐六典》记载,当时全国的道观已达一千六百八十七所,玄宗开元二十九年,又建玄元皇帝庙于各地,画玄元皇帝像,又以高祖以下五像为陪祀,至于唐公主妃嫔,也多入道为女真,受金仙玉真等封号;及至北宋大中祥符七年,宋真宗再赐老子尊号为“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出身卑微一生只做过周守藏室之史的老子决然不会想到,在他辞世之后,享受到的竟是神界的威仪和浩荡的皇家气派!
一切的缘起就在这部《道德经》中。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历代经史典籍中,仅有五千字的《道德经》差不多要算得上是一部字数最少的着作,然而,提及中国文化思想史,任何人都不应忽视它的重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这部艰深奥渺的宇宙奇书中行进,我们发现,老子的“不可名”之“道”实际上有着复杂而多重的指向。“治大国若烹小鲜”“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这是老子的治国之道;“少私寡欲,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这是老子的修身之道;“以柔克刚,以弱胜强,欲擒故纵,欲取先予”,这是老子的攻守之道……然而,当老子被推向神坛,这部洋洋五千字的《道德经》所蕴藏的微言大义似乎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部《道德经》已经让老子声名远播,而利用其在文化上的声望,一个刚刚成立的教派便有了传经布道招纳信徒的旗帜;对于一个立足未稳的王朝来说,从故纸堆中找出个名人认作祖宗,天下的取得便有了一些“君权神授”的意思,普天之下,率土之滨,人们都会说,看,人家当皇帝那是天意,你没瞧见人家的老祖宗是谁吗?
这是一个无法逃避的玩笑,皓首穷经作深刻哲思的老子,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身后,会陷入一个哲学的圈套。在升腾的烟霭和夸张浮躁的钟磬声里,那个在一豆青灯下伏案着书的老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尊面无表情的泥胎;而在各种光怪陆离的附会与传说中,我们已经很难勾勒出这位东方大哲的生命轨迹:老子究竟是谁?他确切的生卒年份在何时?他灵魂的最终归宿到底在哪里?诚然,传说能让尘封的历史变得亲切而美丽,但如果传说过于泛滥,就会淹没了历史的本真,让人们无法看清一个清晰的轮廓。关于老子的传说实在太多了,它生长在每一座道教名山和许多民俗民风之中,在老子着书的函谷关一带,各种神乎其神的传说更是俯拾皆是。然而,老子再也不可能回到他所力求的生命本原了,芜杂的传说与极端的神化早已模糊漫漶了这位先哲的形象,自清以来,学界对有无老子其人的争论已经持续了一百多年,而让这场学术争论直到今天也没有停歇的一个最主要原因正是信史的匮乏!
这是一个被异化的悲哀,《道德经》字字珠玑,却根本无法与神龛之上衣着光鲜的圣像形成精神的对视。接受人们的顶礼膜拜久了,神已经变得浮躁不堪,而飘逝在历史时空的老子却尴尬地看着自己和自己的作品被利用、被误读。两千多年前,当老子留下一部《道德经》,骑一头青牛走过函谷关这座日后战事频仍的千古雄关时,他已经不可避免地遭遇着一个巨大的悖论:作为一部诗化哲学的作者,他四两拨千斤,挑起的是整个中国战争史的重量;而作为一位被神化了的逝者,他已经被挤缩成了一纸黄符,镇压其上的只是一尊表情僵硬的泥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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