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吕·醉中天 李嵩《髑髅纨扇》
黄公望
没半点皮和肉,有一担苦和愁。傀儡儿还将丝线抽。弄一个小样子把冤家逗。识破个羞那不羞?呆兀自五里已单堠。
这支曲子是为题咏李嵩的画幅——《髑髅纨扇图》而作的。纨扇,是仕女所持的器物,所谓簪花纨扇,何其温馨乃尔。可如今却把这吓煞人的死人骸骨画在这精致玩意儿上面,真可谓一反常态。何以如此呢?这要从李嵩所处的时代来加以考察。李嵩是南宋末年的名画家,官画院待诏。这时的民族危机日趋严重,蒙古的铁骑步步紧逼。然而君暗臣谄的南宋小朝廷却苟且偷安,不自振作。作为一个有爱国之心和艺术追求的画家,他不甘心作一个粉饰升平的宫廷画匠,他要用手中的画笔表达自己对时代的思考,这幅画在团扇上的骷髅,就是服膺于这一艺术构思的。他通过这个无声髑髅,表达了对醉生梦死的官场生活的针砭。他以艺术家所特有的方式批判了这个可诅咒的时代。
黄公望作为一个优秀的画家和诗人,不愧为艺林高手,他不仅敏锐地捕捉住了画家的艺术构思,把这无声骸骨所包蕴和象征的巨大悲痛,深刻而生动地揭示出来,而且还将这个主题加以拓展、深化,使之达到震撼人心的悲剧性高度。
开头两句是一副工整活泼的流水对。“没半点皮和肉”这句紧扣题面,点出了“髑髅”之意。接着用“有一担苦和愁”绾结,更是翻空出奇之笔。无知的残骸被复活了,赋予它以感情和生命。没有半点血肉的白骨,竟然装载了偌多人间愁苦。无和有,反和正,在这里构成了强烈的对比反差。这种艺术手法越发加强了怵目惊心的艺术效果。“傀儡儿还将丝线抽”一句,则将亡灵的痛苦,作了进一步的发掘。“傀儡儿”,指耍木偶的提线艺人,他们并不理会这具髑髅玩偶心灵之痛苦,还——注意这个副词的感情分量——一味地耍弄着它,就像在流血的伤口上撒盐一样,毫不留情。“弄一个小样子把冤家逗”,则是进一步补足上意。怎样耍弄呢?做出一种惹人怜惜的乖巧模样,这就是曲中所说的“小样子”,如果它是出自无邪的赤子,那是儿童的天真;如果它出自豆蔻年华的少女,那是女郎的妩媚。这自然是令人开心的。可现在却教这饮恨屈死的冤魂,强颜欢笑扮演起逗人耍笑的角色,这不等于是以泥犁地狱强作欢场吗?怎不令人深为怅悒呢?更有甚者,这可怜的髑髅所被迫取悦的对象——“冤家”,不是别人,正是其未亡的寡妻。“冤家”,在民间的俗白中,常用作夫妇的对称。这里即指家中的妻室。她哪里知道眼前的这具髑髅傀儡,就是她春闺梦里日常思念的亲人呵?作者这样处理大大地加强了悲剧气氛,真是化工之妙笔,“识破个羞那不羞?”是进一步的心理剖析。倘苦被她认出来,那岂不羞死人了。对于这个可怜的亡灵来说,此时此刻所关心的并不是个人的痛苦,而是一种生怕辱没了对方的自惭和羞赧之情。自己已经是沉沦到万劫难复的苦海里面去了,可是却还那样体贴入微地惦念着别人。这是一种很高尚的情操。狰狞可怖的骷髅,一经彩笔的点染,便转化成为具有悲壮美的形象,一个人物的性格就这样被勾画得栩栩如生了。这是何等的艺术魄力和表现技巧。
如果说前面五句是围绕性格刻画而组成的一个单元,那么,最后一句则是叫破主题的点睛之笔,是全篇中的另一个相对独立的部分。“呆兀自五里已单堠”,“单堠”,即斥堠之一,指敌人的侦探。“兀自”为元曲习惯用语,与“却是”意近。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当这群浑浑噩噩的生灵还在醉生梦死地寻欢作乐之时,敌人的铁骑已经逼近城郊了。意在批判统治集团的腐败和荒淫。然而由于他以曲家的笔墨行之,便显得格外诙诡奇谲,耸动心目。
黄公望工诗善画,名重一代。曲传世的仅此一首,却写得极有风致,用笔旋折,无句不转,峭辣幽奇,各极其胜。虽孤篇横绝,亦堪称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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