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本诗通篇用了比喻的手法,以鸟的失群离所至托身孤松来暗喻自己从误落尘网到归隐田居的过程,由此表明了自己对现实的不满与对远离尘嚣的田园生活的歌颂。
诗的前六句极言失群之鸟的茕独与徬徨。黄昏时分,一只离群的鸟还在独自飞翔,它形单影只,栖栖惶惶,疑惧不安地在天际徘徊,始终找不到可以栖止休息的地方,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它的啼声也越来越悲凉感伤。在它那凄厉的叫声中可以听到思慕清深高远之地的理想,它飞来飞去却无处可依。这里的飞鸟显然象征着诗人自己前半生的栖栖惶惶。渊明自二十九岁开始,断断续续地做过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建威参军这类小官,四十一岁时又做了八十五天的彭泽令,由于他“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而解绶弃职。诗人的这些生活经历便是本诗前半所暗示的事实。
此诗的后半写鸟之得栖身之所,矢志不再离去。它遇到一株孤生的松树,于是收起翅膀,从辽远的地方来此栖息,言外之意便是说自己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归隐之处。“劲风”二句却宕开一笔,由写鸟而带出写松。在强劲的暴风下本不会有茂盛的树林,唯独孤松的浓荫却永不衰败,这两句分明指乱世之中本没有可安居乐业的地方,只有隐居田园才可栖身,并对田园生活表示了强烈的兴趣。于是最后两句诗人借栖鸟之口感叹道: 我有了如此理想的托身之所,我将永远固守,不再离去了。这里诗人以孤松比喻自己的归隐之所是不无道理的,渊明对于松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就像他对待菊花一样,如《饮酒》的第八首就歌颂了孤松,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可见他对于松树卓然傲霜的品格给予了极高的赞赏。而且可知他居处的东园大概确有一株挺拔的松树,因而他的《归去来兮辞》中也说: “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又说: “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可见这里的“孤生松”既是象征,也有写实的意义。当然,松树的高洁坚贞与渊明人格的孤傲正直本身就有着某种共通之处。这六句中诗人表示了对田园生活的依恋和热爱,如在同一组诗的后一首“结庐在人境”中,就充分表现了他的这种感情,以为这是远离尘嚣的最佳途径,故愿千载长守,永不分离。
此诗全用比体,继承了我国自《诗经》以来的比兴创作手法,如《诗经》中的《魏风·硕鼠》和《豳风·鸱鸮》就是全用比体的作品,楚辞中的《橘颂》也是如此。陶渊明就是接受了《诗经》、《楚辞》的传统,他以孤鸟自喻,形象地描绘了自己从尘世的羁绊中解脱出来,较之直接的陈述更加耐人寻味,意蕴深长。他另有《归鸟》四言诗一组,也抒发了相类似的感情,如其中之一说: “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风不洽,翻翮求心,顾俦相鸣,景庇清阴。”也寄寓了诗人倦而知返的经历。这种借鸟的归栖来象征诗人自己由出仕到归隐的说法在渊明的其他作品中也不少,如《归园田居五首》中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归去来兮辞》中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都以归鸟喻自己的回归田园。此诗以通首比喻的方法,启导了后代以鸟喻人的无数诗作,如鲍照的《赠傅都曹别》、韩愈的《鸣雁》、杜牧的《早雁》等都是全篇以雁为比,与渊明此诗的创作手法一脉相承。
这首诗在写作上的另一个特点就是采用了强烈的对照手法,诗的前六句极言孤鸟的失意,鸟既失群,自然栖惶不安,加之在暮色苍茫中独自飞翔,令人倍感凄凉。再说它徘徊无定,是目之所见;续说它鸣声转悲,是耳之所闻,最后又从其鸣声而推测其心之所思,层叠写来,将孤鸟无地可容的窘迫处境写得淋漓尽致。然“因值孤生松”以下陡然折回,敛归息荫,自然有无限乐趣,更何况在举世无繁荣之木的情况下,得一挺拔劲直、浓荫铺地之青松作为栖息之地,自为理想的乐土,故欲托身于此,千载不离。下六句写鸟的得其所哉也极尽其能事。然惟有在前半极言失意的基础上,才更深刻地感到后半所写境遇的可贵,前后构成了强烈的对照,令诗意更加鲜明,这便是诗歌创作中比照的妙用,相反相成,达到更为感人的效果。
至于前人解释此诗的寓意时往往以为渊明在此不仅表示了甘愿隐退,绝意出仕刘宋的高尚气节,而且也有意地讽刺了殷景仁、颜延之等出仕新朝的士人,其根据主要在“劲风无荣木”诸句。然细味全诗,其旨趣在于以鸟自况,“劲风”云云固然隐喻时世乱离,然未必确有所指。读以比体所写之诗最忌过分穿凿附会,这又是我们在诗歌鉴赏中宜加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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