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卢仝
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
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
娟娟姮娥月,三五圆又缺。
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
心断绝,几千里。
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
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
含愁更奏绿绮琴,调高弦绝无知音。
美人兮美人! 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元好问 《论诗三十首》 中有这样一首: “万古文章有坦途,纵横谁似玉川卢? 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 中唐诗人卢仝自号玉川子。这里的 “玉川卢”,就是指卢仝。韩愈 《赠卢仝》 诗云:“往年弄笔嘲仝异,怪词惊众谤不已; 近来自说寻坦途,犹上虚空跨騄駬。” 元好问 “坦途” 一词,即本此; “纵横”,则是 “坦途” 的对立面,元好问赋予它贬义,略同于所谓 “险怪” 及 “鬼画符”。这首论诗绝句,意在批评卢仝的诗风。宗廷辅 《古今论诗绝句》 解释说:
“卢仝诗险怪,溺之者皆入于邪径。下二句,盖以狂草为譬。”这是符合元氏的原意的。
卢仝的诗,有一些的确很险怪,著名的 《月蚀诗》,就是一例。但纵观他传世的全部诗作,属于 “险怪” 的也并不多,不应以点代面。更何况,“险怪” 之作,也要作具体分析。朱熹就曾中肯地指出,“唐人玉川子辈,句语虽险怪,意思亦自有混成气象。” 解放以来出版的几种文学史和其他有关论著,对于卢仝的诗,或以 “险怪” 否定,一笔带过,或压根儿不予论述,未免不够公允。让我们尝鼎一脔,读读他的 《有所思》。
《有所思》,是汉铙歌十八曲之一。诗云: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稀,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夏敬观《汉短箫铙歌注》说这是“征南粤纪功之辞”,显然是错误的。从全诗看,分明表现一位痴心女子因其情人变心而打算与他决裂、却又下不了决心的矛盾心情,读之十分感人。至于此后文人们用这个乐府旧题所作的诗,包括
李白的那首《古有所思》在内,尽管各有特色,但从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所达到的艺术高度而言,似乎都不如卢仝的这一首。
有一位研究生写了研究贺铸《东山词》 的毕业论文,颇有分量,因而获得了硕士学位。但说《小梅花》 一词如何新颖,如何有创造性,却值得商榷。我在主持答辩时提出不同意见,却说服不了他,只好给他朗读卢仝的 《有所思》; 他全神贯注地听完,才频频点首。且看他高度评价的那首 《小梅花》:
思前别,记时节,美人颜色如花发。美人归,天一涯,娟娟姮娥三五满还亏。翠眉蝉鬓生离诀,遥望青楼心欲绝。梦中寻、卧巫云,觉来珠泪滴向湘水深。愁无已,奏绿绮,历历高山与流水。妙通神,绝知音,不知暮雨朝云何山岑?相思无计堪相比,珠箔雕栏几千里。漏将分,月窗明,一夜梅花忽开疑是君。
不难看出, 贺铸的这首词, 是檃括卢仝的 《有所思》 而成的。 既然如此,就不便说它如何新颖,如何有创造性。但如果不是互相比较而是抛开原作,则这首 《小梅花》 也的确很不错。夏敬观评贺铸的《六州歌头》,就说它与这首 《小梅花》 “同样功力; 雄姿壮采,不可一世”。龙榆生 《唐宋名家词选》 选词颇严,但也选了这首 《小梅花》。说这首 《小梅花》 “雄姿壮采,不可一世”,未尝不可; 但那“雄姿壮采” 并非出自贺铸的艺术创造,而取自卢仝的 《有所思》。而这正间接说明了卢诗的艺术成就。
把前人的某篇文或某篇诗檃括成一首词, 不自贺铸始; 贺铸之后,也还有人那样做 (但一般都有说明; 贺铸未说明,因而被误认为他的创作)。这有似于今天的 “改编”。严肃的改编,是艺术上的再创造,可以大大超过原作。而贺铸改编卢仝 《有所思》 的 《小梅花》,却逊于原作。仅比较两篇的结尾,就可以看出孰优孰劣。卢诗的结尾并非孤立的存在,而是全诗的层层波澜所激起的高潮。一开头,诗人即说 “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这 “娇如花” 的 “美人颜色”,就成了触发全诗 “有所思” 的电纽; 从结构上说,则是贯串首尾的锦带。接下去,由 “当时” 转向 “今日”,触景怀人,波澜迭起,直写到 “湘江两岸花木深”,又与开头呼应。因 “美人颜色娇如花”,故见湘江两岸之花而思念美人; 徒然思念而终不可见,故说“愁人心”、“泪滴湘江水”。
白居易 《长恨歌》 有云: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其艺术构思,正与此同一机杼。写到见花不见美人,思念不已,似乎无法再写了。而作者出人意外地又掀起一层波澜,写弹奏 “绿绮琴” 以自遣。但弹琴不仅未能自遣,反而加深思念。原因是: 弹琴,需要有知音欣赏; 可如今呢? “调高弦绝无知音” 啊! 在这里,作者补写了思念美人的主要原因,也从而丰富了美人的形象塑造。“无知音” 者,“美人不见” 也。这美人既是他的知音,其心灵之美,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含愁更奏绿绮琴”,而知音的美人不在身旁,“调高弦绝”,又有谁同情呢?于是乎进一步 “有所思”,彻夜不眠,从而逼出了结尾的警句,把相思之情推向高潮。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两句,词意新警。开头只说 “美人颜色娇如花”,未说什么花。如果是桃花,虽然娇艳,却未免庸俗; 如今落实到梅花,就显示了美人非凡的标格风韵。此其一。不说梅花凌寒自发,而于 “梅花发” 之前加上 “相思一夜”,仿佛那寒梅由于受自己彻夜相思的感动,才开了花。而梅花,也就成了自己的 “知己”。此其二。梅花不会忽然从别的地方走到窗前。事实是:窗外本有梅树,却还没有开花。窗内人怀念美人,辗转反侧,“相思”了 “一夜”,窗纱上已有曙光; 放眼一看,那忽然开放的梅花正在晓风中摇曳,就怀疑他彻夜相思的美人正向窗前走来。化静为动,化花为人,曲尽因渴望美人归来而想入非非、心神恍惚的情态。此其三。“疑是君” 的 “疑” 反映了心理变化的过程: 始而 “疑”; 继而就需要作出判断; 判断的结果,那是不言自明的。只写到 “疑是君”,与开头的 “美人颜色娇如花” 拍合,就戛然而止,言虽尽而意无穷。
再看
贺铸据此改编的 《小梅花》。第一,首尾照应的特点虽然有所保留,但中间绾合首尾、触景生情的 “湘江两岸花木深” 却丢掉了; 只说 “珠泪滴向湘水深” 就显得概念化。第二,“奏绿绮” 而说“绝知音”,就连那美人都不是他的 “知音” 了,还相思她干什么! 第三,结尾多出了明月,当然是可以允许的; 但 “月窗明” 乃夜间情景,月窗既明,窗前梅花夜间就可以看见,紧接着却说“一夜梅花忽开疑是君”,就不能表现出乍见生疑的神理。第四,原作把梅花忽发说成 “一夜相思” 的结果,构思新奇而含意丰富; 改作却丢掉了这些精华。尽管保留了 “一夜”,却把它加在 “梅花忽开” 之前,以致“一夜” 与 “忽” 相碍,未免点金成铁。
元人贯云石有一首散曲小令 《蟾宫曲》,题作 《咏纸帐梅花》,结句云: “夜半相思,香透窗纱。” 题目中虽然有 “梅花”,但曲文不提梅花而说 “香透窗纱”,就显得突然; 又和 “夜半相思” 联系起来,更有点费解。这只有熟读卢仝的 《有所思》,能够背诵其结句的人,才能领会其中奥妙。“夜半相思” 者,“相思一夜梅花发” 也。梅花既发,而又“忽到窗前”,自然就“香透窗纱” 了,从贺铸的 《小梅花》和贯云石的 《蟾宫曲》 中透露了一个消息: 卢仝的 《有所思》,曾经是历久传诵、脍炙人口的。
卢仝的诗,可取的远不止一首 《有所思》。我们对唐诗的研究,还局限于少数作家的少数作品,这种状况,是应该改变的。只有放开眼界,扩大领域,才能取精用宏,在更大范围、更高程度上做到“古为今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