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含秦)散文·历史散文·《左传》·郑伯克段于鄢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 “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 “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 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 “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 大都,不过参国之一; 中,五之一; 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 “姜氏欲之,焉辟害?” 对曰: “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 公曰: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 “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 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 公曰: “无庸,将自及。” 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 公曰: “不义不暱,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 “可矣!” 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书曰: “郑伯克段于鄢。” 段不弟,故不言弟; 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 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 “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 公曰: “尔有母遗,繄我独无。” 颍考叔曰: “敢问何谓也?” 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 “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 公从之。公入而赋: “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姜出而赋: “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 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 “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 ‘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其是之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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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伯克段于鄢》这个篇目,在原书是没有的。它是《春秋经》中的一句话,《左传》在本文中引用了它,后人即移作标题,概括全篇内容。
本篇是《左传》若干名篇之一,列为首篇,常为后世选读。此篇选自《左传·隐公元年》。《左传》是记载春秋时鲁国的史书,鲁隐公是首列的国君,以下是桓公、庄公、闵公、僖公、文公、宣公、成公、襄公、昭公、定公、哀公共十二个君主。《左传》记载的事件,都是按这个顺序逐年排列的。因此,学习《左传》,一定要记清这十二个国君的序次。
“郑伯克段”,是记春秋时郑国争霸中的一个故事。郑伯,即郑庄公,其父为武公,母为姜氏,其弟叫共叔段。姜氏爱宠共叔段,当武公在位时,曾屡次建议由共叔段来继位,武公不许。武公死后,庄公继位,并封弟叔段于“京”这个地方。共叔段同姜氏配合,在此扩充势力,庄公也完全知情,故意不予戳破,并装作尊母只得宽容其弟。其实,是在等待时机,待成熟时,一举平定他。后来派兵伐段,夺去封地,段自己逃走了。庄公因而与母亲闹翻,后经人调停,才同其母和好如初。这就是本篇的故事梗概。
郑伯,周庄公之封爵为“伯”,故称“郑伯”。段,即共叔段,这是一个合成的称呼:段,是他的名;共(读gōng恭),是他逃奔去的国家,即共国(今河南辉县);叔,在兄弟排行之最后。一个称呼含三层内容,怪有趣的。克,战胜、克服。鄢,地名,在今河南鄢陵县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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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篇幅不长,拥有六节文字,由三段内容构成,即:
第一段(首节):起因——兄弟冲突埋下种子;
第二段(2—5节):发展与解决——矛盾冲突尖锐化,以段奔共而终;
第三段(6至末节):余波——母子关系恶化,经人调停转好
以下分段详讲——
第一段(首节):起因——兄弟冲突埋下种子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
初,指开初。即庄公母亲嫁到郑国之初。“郑伯克段”的事件,虽然发生于鲁隐公元年(前722年),但事件起因得追溯至姜氏嫁郑国之初,即公元前761年,距“克段”三十九年。一个“初”字,就包含这些内容。郑武公,在武公十年时娶姜氏,十四年武姜生郑伯(即庄公),十七年生段。所以,隐公元年时,庄公已三十五岁,其弟三十二岁。武公、庄公,均是死后的谥号。申,即申国,姜姓。郑国和鲁国同为周天子本家,皆姓姬。古时同姓不婚,故郑君要娶异姓国女子为妻。武姜,是丈夫的谥号加上自己娘家的姓氏而合成的一个称呼。“生庄公及共叔段”,这里主语(姜氏)省略。因庄公是郑国之君,故称谥号。
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
寤生,即难产。为什么难产叫“寤生”呢? 因为寤通“牾”,逆也,倒着,胎儿倒着生出来,还不是难产?“寤生”这个词,曾经是训诂学上的一悬案,不知“寤”是“牾”的通假,于是释义纷纷:有说姜氏睡时分娩,醒来时发现孩子已出;又有认为庄公睁着眼生出来的等等。至及明代焦竑、黄生等人指出这是“牾”的通借字之后,才解决了这个历史悬案。其实,《史记·郑世家》已点明:“生之难”,正是“牾生”之意。古人迷信,认为“寤生”是个不详之兆,所以,使姜氏受惊。于是,就厌恶这个孩子。
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姜氏喜欢庄公之弟,想要立他为郑国君主。亟(qì气),屡次。请,提出要求。但是,姜氏屡次请立之事,武公“弗许”,即不同意。
这些文字,是追述郑武公在世时的事情。下边接着讲武公去世之后的情形:——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等到庄公继位做了郑国之君主后,姜氏为共叔段请求将“制”这个地方作为封地。制,地名,又称虎牢。在今河南巩县之东,原为东虢国领地,后为郑国领土。接着——
公曰: “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
郑庄公答道:“制这个地方是个十分险要之处,东虢国国君死在那里,而别的地可以照办。”言外之意,是说将如此险要之地封给叔段,并不合适。因为,庄公了解母亲要为段请封“制”地,是别有企图的。因此,庄公作如此严厉回答,而且话中带骨。佗,同“他”。唯命,是“唯命是听”这种古文中凝固格式的省略。当今流行的“唯利是图”、“唯你是问”等成语,就是这种格式。
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姜氏改变主意,转请“京”这个地方,庄公同意,就让段到那里去居住。于是,人们就把段叫做“京城大叔”。京,郑国地名,在今河南荥(xíng刑)阳县东南。大,指段,大通“太”。唐孔颖达曰:“以宠禄过度,时呼为太叔。”这里请注意古文中的主语省略和变换。三句话换了三个主语:“请京”主语是姜氏;“使居之”,主语是郑公;“谓之”,无主语,其逻辑主语,是社会上的人们。
以上是本篇的头一节文字,也是第一段,说事件的起因,埋下了郑庄公与共叔段矛盾冲突的种子。下边是第二部分的内容——
第二段(2-5节):发展与解决——
矛盾冲突尖锐化,以段奔共而终
这一段是本篇文章的主体部分,其文写道——
祭仲曰: “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 大都,不过参国之一; 中,五之一; 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
祭(zhài债)仲,郑国大夫,官名,地位在卿之下,士之上。大夫,分为上、中、下三等。都城,这不是一个词,都,是都邑;城,是城墙。雉,古代量词。古代城墙计算面积单位,长一丈,高一丈,叫“一堵”,三堵为“一雉”,而百雉,即三百丈。都邑的城墙超过三百丈,就成为国家的危害,为什么?下边就是说明:先王之制,即指周文王、武王定下的制度,这在当时是至高无上的标准。大都,不超过“参国之一”,即是说大的都邑城墙不能超过国都城墙的三分之一。这里的国,不是国家,而是指国都。参,通三(叁),并作动词用,指将国都三等分。“参国之一”,三分国只有其一,即国都的三分之一。按此规制,侯、伯一级的都城(郑国是伯爵),为三百雉,其下属的都城,最大也不能超过它的三分之一,中都不超过五分之一,小都不超过九分之一。这是适合于一切都邑的比例数。而现在,段的京的城墙不符合先王定制。所以,祭仲说:“今京不度(法度),非制也。”并说君将不堪,您郑君将受不了这违制行为的冲击。这是说,这先例一开,不合法度之事将接踵而来,您的统治不会受到挑战吗?看庄公是怎么回答的:
公曰: “姜氏欲之,焉辟害?” 对曰: “姜氏何厌之有? 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
这段对话是说,祭仲回答庄公云:“姜氏哪有满足的呢?不如早点给叔段另安排一个地方,给予必要的处置,不要让他的势力再发展,发展了,就难以对付了。野草滋蔓开来还不容易清除,何况叔段还是您尊宠的王弟呢!那是无法对付的。”这段文字中,有两句古文中常常出现的固定句式:“何厌之有”、“为之所”,何厌之有,即“有何厌”,有何满足?因为“厌”在此与“餍”通借,满足的意思。为了表示语调,作者把“何厌”这个宾语提到“有”这个动词(谓语)之前;“之”是个代词,复指“厌”。一说“之”为结构助词,是专用于宾语前置句式中的。为之所,之、所这两个词都是“为”的宾语。“之”是间接宾语,代表共叔段;“所”,是直接宾语,指处所。“为”,在此是个动词,是“安排”的意思。语译时,应把直接宾语提前,即“给共叔段安排一个地方”。无,通“毋”,不要的意思,是一个副词。听了大夫祭仲的语重心长的话后,庄公是什么态度呢?他却不动声色:
公曰: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是说“干多了坏事,必将自行毁灭。您姑且等着这天吧!”
上段文字,交代了矛盾的起因,从庄公“寤生”,引出“恶庄公”。以至为段“请京”,矛盾在潜伏中发展。
现在读的这一节是第二段中的头一节,主要是写姜氏为段请制、请京,到祭仲与庄公对话,显示着矛盾正在发展中,并让矛盾的主线显示了出来:即庄公与其弟的矛盾,已由家庭矛盾发展为外部政治矛盾,但矛盾高潮却在后边的两节中。先看第三节——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
这是说,不久,共叔段要求将郑国的西部与北部的边邑,也同时臣属于叔段自己。既,不久。鄙,本义是边邑。贰,两属,既属于庄公,又属于叔段,则一地二主,让他们两边纳赋。对于新臣属者,即谓之“贰”。接着——
公子吕曰: “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 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
公子吕,郑国大夫。他对庄公说:国家受不了两属的状况。您对他怎么办呢?若之何,也是古文中常见的一个固定格式。就是“把……怎么办?”欲与大叔两句,是说,您若要把国君之位让与大叔,那么,请允许我去侍奉他。当然,这是一种激将法,真正用意在于“请除之”。如果不给他,那就除掉他,不要使老百姓产生变天思想。民心,即民之变心。
公曰: “无庸,将自及。”
不用,他将自己赶上灾祸,意即自取灭亡。在此,要重视这个及字。在《左传》中,读到“及”,常不指出宾语,大多是指:“及于祸”、“及于难”。如“周公弗从,故及”。(《桓公十八年》)杜预注:“及于难也”。下文说——
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
叔段又进了一步,即将两属的西鄙、北鄙地作为自己的都邑,而且扩展到廪延这个地方。这里的贰,是一个名词,指西鄙、北鄙两属之地。“廪延”,即郑国北之边地延津(今河南延津县北)。接着同一个大夫进一步提议——
子封曰: “可矣,厚将得众。”
子封,即公于吕,子封是他的表字。他说:“行了,可以除掉叔段了。他这样扩展地盘,必将得到众多的人力。”子封先建议,后说明理由,反映了他讲话的迫切心情,对此——
公曰: “不义不暱,厚将崩。”
是说,多行不义者,必定没有人亲近他;他的地盘扩大,必定自行崩溃。庄公胸有成竹地、镇定自若地回答了这些话。暱,同“昵”,亲近。崩,塌毁。此指政治上垮台。这是对形势发展方向的预测,也是对当前国情的判断,表明庄公比子封看得远。
这一节讲的是矛盾的进一步发展,但未达高潮,再看下边第四小节——冲突已到了高潮: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
完,指修城,有坚固之意。完,本指完整,由此引出坚固之义。聚,指积聚粮食。聚本义,指人的聚集(见杜预注)。这里用的是引申义,是“聚粮”非“聚人”。缮,指修铠甲,武器。具,备,足。卒乘,指战士。步兵称“卒”;车兵叫“乘”。这是说,城坚、粮足、将广、兵众。准备得十分充分。将袭郑,将要偷袭郑国首都。古时公开讨伐,是打着钟鼓去攻打对方的。不用钟鼓去打,就称“袭”,即偷偷打。夫人,指姜氏。启之,启,开城门;之,指叔段。是说姜氏将给叔段打开城门。言外之意,姜氏作内应,这里两个“将”字,说明“准备做”、还不是“已经做”。于是,下边写道:
公闻其期,曰: “可矣!” 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庄公闻知叔段袭郑的日期,就说:“可矣!”即行了! 随即命令公子吕(子封)率领战车二百辆去讨伐居京的共叔段。帅,率领。古文常以“帅”代“率”。乘(shèng圣),量词,古代本指四马拉的车。此指一个车队的组织单位。春秋打仗,多用战车,有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这是编制,实际没有足编的。这里伐京,是大张旗鼓的正式讨伐。因此,“京”人都背叛段,倒向庄公。虽已筑了超过百雉的都城似乎够巩固了,但在京人都背叛的情况下,不攻自破了。于是,段只得逃至鄢,庄公发兵追到了鄢地讨伐。到了五月二十三日,段完全失败了,逃到共国去了。奔,败逃曰奔。辛丑,即当年五月的二十三日,古代常以天干配地支来记日或记年。
第二段中还有一节文字,是史家的评议,也是对上述事件的一个小结,在结构上看,也可说明这是从上文到下文的过渡段。即——
书曰: “郑伯克段于鄢。” 段不弟,故不言弟; 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 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这里的书曰,是指《春秋》经上的记述。它写道:“郑伯克段于鄢。”《春秋》为什么这样记载呢?下边的那些话就是说明:段不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直呼其名(段),而不称“弟”。这里有两个“弟”,前者是悌的通借,是指弟弟顺从兄长的伦理道德。如二君,如同两个君主相争,所以叫“克”。将庄公称为郑伯,也寓有讽刺他有失教弟之道。“谓之郑志”的“志”,是指庄公的本意。难(nàn),责难。这是说,郑伯的本心,就是故意纵弟作恶,而待机而灭之。不说太叔自动逃亡外地,而写上“克”,也含有责难,郑庄公逼走其弟之意。
有人认为,这段文字,拦腰“楔入”整个故事的腰身,似有后人所加之疑,有些格格不入。因此,有些选本,就删去此段。
第三段(6至末节):余波——母子关系恶化,经调停转好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既而悔之。
于是,把姜氏安置在城颍这个地方。城颍,今河南临颍县西北。置,安置,在此有流放、幽禁之意。誓之曰,是说庄公向姜氏(母亲)发誓说:“不到死后埋入地下,决不再相见。”黄泉,原指地下泉水。人死后也埋入地下,后来就以“黄泉”代死,代阴间,又叫“九泉”。这是因为郑庄公迁怒母亲纵容其弟作乱,故与她决绝。既而悔之,可是,后来,想想又懊悔了,接着——
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 “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
当时,有一个在颍谷管封界的官叫颍考叔,听说这事,他特向庄公进献贡品(或上呈建议、计谋)。颍考叔,郑国大夫。颍谷,古地名,郑国之边邑。封人,守边的地方长官。“封”,原指在边界树立界桩。故从“寸”(即“又”一手),左边加两土,表示垒土为界,封,引申为边界。因而管理边界者称“封人”。庄公接待了他,赏赐给食品。可是颍考叔进食时却把肉搁下不吃。于是,庄公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缘故?他答说:“小人上有老母,我所孝敬的饮食,她都尝过了,就是没有尝过国君您所赏赐的带汁的肉。请让我带回去转赠母亲吧!”羹,带汁的肉。遗(wèi渭),馈赠。庄公受到感动,于是说:“尔有母遗,繄(yī伊)我独无!”庄公这时动了感情,对他说:“你有母亲,可以孝敬,唯独我没有啊!”繄,句首语气词,略含惟、仅之意。这里“无”的宾语是什么?是“母”还是“遗”?庄公没有说得明白。这是因为庄公有难言之痛,故意含糊其词。因此,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这是颍考叔已闻察其隐情,故意追问:“敢问您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啊?”敢,是谦词,意思是说,从地位上说,自己不该作这样的发问,有大胆、冒昧之意。后世仍用此词。于是,两人继续对话:
庄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 “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 公从之。
庄公向颍考叔说明了原由,并说自己已经后悔了。颍考叔听了庄公说明后,说:“国君您这件事还发什么愁啊!”患,忧虑、发愁。焉,于此,指这件事。考叔随即献上一计:“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阙,与“掘”通借;隧,隧道,此名作动用,开凿隧道。其,语气词,表示反问,意在肯定。这三句是说:假如能挖地直到有泉的地方,然后挖通一条隧道,你们母子就可在隧道里相见,谁又能说您不对呢?在此请回忆庄公前边的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如果在地面上相见,会遭人非议,说庄公的誓言不算数,有损国君的威严。颍考叔这一计甚妙:既能重新母子相会,又不失前誓。对此计,庄公很乐意:“公从之”。听从了颍考叔的话,就行动起来了——
公入而赋: “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姜出而赋: “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 遂为母子如初。
于是,庄公就进入了隧道并赋诗曰:“在这隧道之中,那天伦之情乐陶陶!”赋,此为朗诵之意。融融,和乐的样子。庄公为何是这样快乐呢?首先是重新母子相会,当然高兴;同时也暗示着过去的矛盾全消了;另外,也会想到使出这样一个奇特的方式解决了一个难解决的矛盾,特别快乐。于是,母夫人姜氏出了隧道后,也哼了两句诗作答:“在隧道之外,那舒畅之心情啊,喜泄泄!”泄泄(yì义),舒畅样子。一作“洩洩”。因为过去日子里,母子矛盾,隐忍度日,现在开怀舒畅,当然很高兴。母子的关系恢复到从前一样融洽。
在此,故事自始至尾,已经讲完了,文章也该结束了,但作者还要作点评议。于是——
君子曰: “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 ‘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其是之谓乎?”
“君子曰”,是作者的假托,实际是发表自己的意见。它是《左传》中常用的发表评论的方式。君子说:“颍考叔是纯真的大孝子,不仅非常孝敬自己的母亲,又能将孝道推及别人——庄公身上。《诗经》有云:“孝子的德行诚而不竭,永远赐福予孝子同类。”这两句诗出自《诗经·大雅·既醉》。“匮”,缺乏,竭尽。“不匮”,即没有穷尽。锡,赐也。类,犹属也,指家属、族类等。最后这其是之谓是说,“这大概就是颍考叔那种纯孝吧!”“是之谓”是一个宾语前置的固定句式。“是”宾语,指此件事。“谓”,动词;“之”,结构助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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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历史散文是《左传》全书的开卷之作,颇有名气。它有许多可学之处,其中有以下几点,值得特别关注——
一、在矛盾尖端刻划人物性格这是全篇在艺术上最突出的一项特色。作者在叙述郑国王室内部矛盾、描绘骨肉相残中,刻划了若干栩栩如生的人物,其中三个主要人物性格异常鲜明:
庄公——老谋深算,阴险狠毒,是个奸诈的伪善者,即伪善、伪孝的政治掮客。
文章在塑造这个人物时,描写了一系列带“毒”的言行:首以爱护其弟之言,掩盖“居险难除”之心,拒绝姜氏之请求,此乃阴毒也;次则胸怀杀机,却以宽厚外表,坐以待变,可称险毒也;再待段贸然袭郑,乘时迅发,期在必杀,实为狠毒也;后又穷寇追灭,逼段奔共,且流放母后,还发下“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毒誓,正见其心惨毒至极。正如清人吴楚材等所评:“是以兵机施于骨肉,真残忍之尤!”最后,却以“既而悔之”示人,并装出“哀哀之音,宛如孺子失乳之啼”,一副可怜相,骗取人们同情。在此,让人看到,作者集中表现的是两个字:狠与伪。摆在人们面前的庄公形象就是:老谋深算,后发制人,阴险狠毒,假仁假义的伪善者。
这是本篇故事的中心人物,也是一个鼻上抹粉的反派角色。
共叔段——他也是一个反派角色,是一个持宠骄横,贪婪无餍,任性妄为的王族恶少。
文章对于此人的描写,也煞费笔墨的。如:通过母亲“请制”不成,又来“请京”,首现其贪;继以“京城大叔”自居,“都城过百雉”,自恃大邑养骄;先命北鄙西鄙贰于己,接着干脆收为己邑,直至廪延,占有欲越来越烈,毕现其贪婪;后又大事“完聚”,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贪欲膨胀,以至蛮横放纵;最后,不义于君,不亲于兄,非众所附,虽厚必崩——“大叔出奔共”而身败名裂。
其实,他是一个既贪又愚,不自量力的蠢才。
姜氏——她昏瞆狭隘,姑息偏私,爱子至宠,而且是一个迷信短视的贵族老妪。
作者在文中对此也曾多处着笔:先是因“寤生”受惊而恶子,由于恶此而爱彼,造成爱恶失当,为兄弟睨墙埋下祸根;对所爱者,亟“欲立之”,不许,又屡请封地,其心偏私益显,由于姑息而养奸,于是肇祸;段“将袭郑”,夫人“将启之”,短视至极,不晓大义,故而祸发难收,结果落得一个“置姜氏于城颍”,为庄公所流放、幽禁。幸亏颍考叔出奇招,得以在“及泉隧道”中庄公母后相见,母子重好如初。
以上几个主要人物,无一是正面角色,其鼻梁上统统抹了粉。那么,故事中就没有正派人物?否! 郑国大夫祭仲与子封等人,就是“纯忠之臣”,他们虽受庄公的蒙蔽,不察其“灭弟独尊,大室永坚”的祸心,但忠于国主,忠于社稷观念极强,可能有某些“愚忠”因素,但不能因此而将其排斥于“正面人物”的行列之外。
特别值得重视的是最后出场的颍考叔。其人,看来,作者是将他作为“纯孝之士”来写的,是孝道的化身。他不仅对自己生身父母有纯笃孝心,而是一位能顾大局,有正义感、有胆略,又有计谋的大智大勇者。他善于辞令,居然能够使一个残忍狠毒的国君怦然心动情发,结果,很巧妙地有效地解决了看来甚难解决的王室内部矛盾,确是一位儒家孝道的鼓吹者和体现者。他的这种“卫道”精神,在几千年后的今天,还不失其意义。
二、它有一副如后世成熟短篇小说的架势在名义上它是一篇历史记述散文,然而观其结构及手法,却宛如一篇以讲历史故事为特征的、艺术性极强的短篇小说。试看,故事讲述,有头有尾,还有余波;情节安排,有起因、有发展、有高潮、还有结尾,起起伏伏,循序而进;描写事件,既有主线与副线,齐头并进,又有明线与暗线加以辅助,围绕中心各线一贯始终。
这样,把这个历时几千年的历史事件,讲述得十分动听。他使各类人物自然地、生动地游走其间,且各显性格,逼真引人;又使故事发展顺理成章,神妙地、完整地显露了全豹,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