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金元文学与社会生活·多元融合
观照辽金元的社会生活与文学艺术,有一个关键词不能不予以重视,那就是 “多元融合”。这主要是指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民族文化的融合,虽然在辽、金、元三朝中,其具体的融合程度、力度和深度又各有其自己的特点。
前面所说辽太子耶律倍弃辽投后唐改名李赞华的事情,是典型的文化融合个案。其实整个辽代社会的政治典制和文化,就是在逐渐向汉民族靠拢和学习,当然更多地体现在皇室贵族身上。如辽圣宗耶律隆绪,在位49年,是史家公认的圣明君主。他积极推进契丹社会的封建化改革,把汉族的文化“拿来”为我所用。史载:他“好读唐《贞观事要》,至太宗、明皇《实录》则钦伏……尝云:‘五百年来中国之英主,远则唐太宗,次则后唐明宗,近则今宋太祖、太宗也。’”①在政治上向慕汉民族,在文化上也是如此:“尤喜吟诗,出题诏宰相以下赋诗,诗出进御,一一读之,优者赐金带。又御制曲百余首。”②唐朝诗人白居易的作品在辽朝特别受到推崇,这当然和白氏的诗比较通俗易晓有关。圣宗《题乐天诗》留下了一个佚句:“乐天诗集是吾师。”③《古今诗话》又说:“辽人好乐天诗。”《尧山堂外纪》则曰:“辽东丹王有文才,博古今。其泛海奔唐,载书数千卷。习举子,每通名刺云‘乡贡进士黄居难字乐地’,以拟白居易字乐天也。”这位东丹王就是那个弃辽奔后唐的辽太子耶律倍,“黄”对“白”,“居难”对“居易”,“乐地”对“乐天”,可见对白居易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了。圣宗名下的诗只保留下一首,也是很有白乐天风格的:
一时制美宝,千载助兴王。中原既失守,此宝归北方。子孙皆慎守,世业当永昌。
这是歌咏秦始皇制作的传国玉玺,历经沧桑,这时已经传到辽人手中了。这首诗的风格质朴精练,确实反映了辽人初受汉文化沐浴的情况。辽人的汉化程度当然还不可能写出李贺、李商隐那一类风格的诗来。
越往后,辽人的汉化程度越深,也就是“文化融合”的程度越深。辽兴宗就比圣宗对汉文化的濡染更进了一层,他不再以儒家文化为主要学习对象,而是儒、释皆参了。《契丹国志》卷八《兴宗文成皇帝》中说:“尤重浮屠法,僧有正拜三公、三师兼政事令者,凡二十人。贵戚望族化之,多舍男女为僧尼。”兴宗留下的一首诗也是与佛教有关系的,《以司空大师不肯赋诗以诗挑之》:
为避绮吟不肯吟,既吟何必昧真心。吾师如此过形外,弟子争能识浅深?
这位“司空大师”本是汉族人,名郎思孝,早年中过进士,做过地方官。后来出家为僧,住在辽西觉华岛海云寺,法号海山,到兴宗时被封为“崇禄大夫守司空辅国大师”,极受礼遇。皇帝作诗“挑之”,国师也只有奉和敬答:
为愧荒疏不敢吟,不吟恐忤帝王心。本吟出世不吟意,以此来批见过深。
天子天才已善吟,那堪二相更同心。直饶万国犹难敌,一智宁当三智深。
辽道宗处于辽朝后期,更加佞佛。陆游《老学庵笔记》和侯延庆《退斋雅闻录》中记录下道宗的一首诗,名《题李俨黄菊赋》:
昨日得卿黄菊赋,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犹觉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
很显然,这首诗更有艺术的空灵之美,也就是对汉民族的诗艺文化学习更加深入了。道宗皇后萧观音的诗前面已经提到过,有很高的艺术性;长达120句的“寺公大师”的《醉义歌》,堪称宏篇巨制。这些都说明,契丹民族的草原文化与汉民族的中原文化相融合,愈来愈升堂入室了。反过来说,也就是民族之间在生活形态上也进一步彼此靠拢了。这一特点在辽代汉族诗人的作品里体现得更为明显。如脍炙人口的幽州节度使赵延寿写的一首诗:
黄沙风卷半空抛,云重阴山雪满郊。探水人回移帐就,射雕箭落著弓抄。鸟逢霜果饥还啄,马渡冰河渴自跑。占得高原肥草地,夜深生火折林梢。
汉族人跑到辽地,用汉族的诗艺表现在辽地的生活,写得声情并茂,这正是生活融合带来文化融合的一个象征。
如果说辽朝诗作所体现的文化融合还较多地表现了草原文化之本色的话,那么金朝的文学则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更强有力的汉化倾向。这就是所谓金诗以“借才异代”开端的文学史意义。张晶说:“女真民族原来的文化,大致上是‘不毛之地’;而到太宗、熙宗、海陵时期,诗坛出现了一批成熟的诗人,留下了一批有特色的诗作,主要还是文化移植的产物。灭辽侵宋,是金代社会发展的重要转捩点。以此为契机,女真统治者开始大量吸收汉文化中的一些元素,使女真很快地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在文化的各个侧面,我们都可以看到女真人集中地吸收汉文化元素的现象。”(《辽金诗史》第112页)《金史·礼志》:“金人之人汴也,时宋承平日久,典章礼乐粲然备具。金人既悉收其图籍,载其车辂、法物、仪仗而北,时方事军旅,未遑讲也。既而,即会宁建宗社,庶事草创。皇统间,熙宗巡幸析津,始乘金辂,导仪卫,陈鼓吹,其观听赫然一新,而宗社朝会之礼亦次第举行矣。继以海陵狼顾,志欲并吞江南,乃命官修汴故宫,缮宗庙社稷,悉载宋故礼器以还。”战争是残酷的,侵略是野蛮的,但生活形态和文化形态的交会融合也在这种残酷和野蛮中实现了。原来逐水草而居、盘雕驰马的金人大幅度地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当然也就创造了新的文化——那是一种草原文化和中原文化融合后的新文化。
由辽入金的文士韩昉、左企弓、虞仲文、张通古、王枢等主要在政治方面有突出表现,由宋入金的文士宇文虚中、高士谈、蔡松年、吴激、张斛、施宜生等人则在诗歌创作方面成就辉煌。尤其是宇文虚中开金朝一代诗坛风气。值得思索的问题是在这种文化的碰撞融合过程中诗人所经历的“磨合”的痛苦。这在由宋入金的诗人身上体现得格外鲜明,因为宋、金的社会差异和文化差异都比较大。而文化融合过程中必不能免的感情摩擦和心灵冲撞在金代文学中特别具有典型意义,也对我们观照反思今天的中西文化之交流融合具有借鉴意义。金朝“借才异代”时期的诗人留下的诗作中经常流露一种“乡愁”情绪,一种对南宋故土的怀恋,对南宋文化的怀恋。如宇文虚中的《己丑重阳在剑门梁山铺》:
两年重九皆羁旅,万水千山厌远游。白酒黄花聊度日,青萍绿绮共忘忧。却怜风雨梁山路,不似莼鲈楚泽秋。何必东皋是三径,此身天地一虚舟。
又如吴激的《题宗之家初序潇湘图》:
江南春水碧如酒,客子往来船是家。忽见画图疑是梦,而今鞍马老风沙。
如果我们不拘泥于诗的“本意”,而重视其“空筐结构”效应的话,那么,“不似莼鲈楚泽秋”、“而今鞍马老风沙”是不是可以说是一种在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二者“磨合”时产生的心灵震颤呢? 目前在世界各地渐成气候的海外华人文学传达的情感心态与此颇有些类似。
从“借才异代”到“国朝文派”的发展,在文学史的意义上观照,可以说金代诗歌从借鉴走向了自觉。如果从文化的“磨合”视角上,则可以说多元文化的融合从尚存间距逐渐达到了圆融无碍。我们看国朝文派诸家的诗作,从格律措词到格调意境,已经与唐宋诗人的水平相差无几了。明人胡应麟就说过:“七言歌行,时有佳什,蔡正甫《医巫闾》,任君谟《观潮》……皆具节奏,合者不甚出宋、元下。”(《诗薮·杂编》卷六)这当然与统治者的大力提倡和奖掖分不开。金世宗重用博学富才的儒士为重臣,朝廷中文学气氛浓郁,君臣间经常赋诗酬唱。宣孝太子和金章宗也都是偃武修文,使诗赋艺术的审美文化在广度和深度上都得到了进一步发展。《金史》卷一二《章宗纪》赞曰:“章宗在位二十年,承世宗治平日久,宇内小康,乃正礼乐,修刑法,定官制,典章文物粲然成一代治规。”章宗本人倾心诗赋创作,影响之下,后妃群臣自然也趋之若鹜。《大金国志》卷二一《章宗纪》说:“群臣中有诗文稍工者,必籍姓名,擢居要地,庶几文物彬彬矣。”这正是金国社会大幅度接纳汉民族文化的写照。当然,即使如此,金族草原文化的底色气质还是会在诗赋作品中有所流露表现的。前面引过清人顾奎光为《金诗选》所写序中的话已经说明了这一点。今再具体引录一诗一词,可以管窥蠡测矣:
郁郁风云入壮怀,天潢飞下碧崔嵬。两崖逼侧无十步,万顷逡巡纳一杯。溅沫纷纷跳乱雹,怒涛殷殷转晴雷。曾闻电火鱼烧尾,会趁桃花涨水来。
——萧贡《保德军天桥》
——邓千江《望海潮》
——武汉臣《玉壶春》
——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
注释
①② 《契丹国志》卷七《圣宗天辅皇帝》。③ 《古今诗话》,引自周春《增订辽诗话》卷上。① 1986年9月4日《光明日报》“文学遗产”专栏第653期;《箫剑集》第212页,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