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点头·乞丐妇重配鸾俦》解说与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石点头·乞丐妇重配鸾俦》解说与赏析

这篇小说写一个贫家女子由沦落为乞丐到发迹变泰的命运变迁。其本事见于宋洪迈《夷坚支志丁》卷9《盐城周氏女》条,冯梦龙又将它收入《情史》卷2。小说的主旨是为了说明人生的贫富穷达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奉劝人们不要势利,见富贵者趋炎附势,见贫贱者鄙视唾弃,正如开头的诗中所云:“万事到头方结局,半生行径莫先知。请君眼底留青白,勿乱人前定是非。” 而我们今天所注重的并不是这个故事的道德训诫,而是它所展现的社会风貌、众生世相。

这篇小说与《石点头》中其他一些篇章的写法有所不同。一般来说,其他一些篇章中的主人公总是体现着作者的某种道德理想,他的行动为这种信念所驱使,敷衍出一段曲折动人的故事。这篇小说中的长寿女并不是这类“英雄人物”,她完全是受命运播弄的一个卑微的灵魂。作品通过她命运的变迁,串连起一系列的人物形象,展现了一幅绝妙的社会风俗画卷。很难说她是小说的主人公,因为作者并未用浓墨重彩对她进行描绘,她更多地是一个起着穿针引线作用的人物,亦即金圣叹所称的“贯索奴”。长寿女沦为乞丐是她命运的转折,也是整个小说的分界。在这之前,小说主要写了周、刘二家及与胥老人的交往,反映了乡野小民的生活。这之后,场景转到富户朱从龙与一批读书人的圈子里。前后两部分,从人物性格、道德修养到生活方式、命运结局都形成鲜明的对比,前半部分人物的粗俗狡狯、薄情寡义,衬托出后半部分人物的文雅端方、急功好义,前后两次婚姻也形成悲剧与喜剧的不同结局。

由于作者的注意力并不在某个中心人物,而是要着力画出当时社会的众生相,故小说笔法类似绘画中的散点透视,以长卷的形式展示人情风物,犹如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在这幅画卷上,作者尤用力于一些典型场景,运用朴素细腻的写实手法,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这篇小说前后写了两次婚姻,一次以失败告终,一次以美满结局,作者通过每次的议婚、成婚及婚后生活的描写,集合起一批人物的群像。在前后两次婚姻中,作者都重点描写了众人饮酒的场面,展示出不同人物的性格与心态。前一次是刘五邀胥老人与周六到船上喝酒,图谋退婚。后一次是司空浩、吴公佐等人在中秋节聚饮,席中邓元龙为吴公佐提亲并商办婚事。这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作者有意的安排。前人论小说技巧有所谓“犯中求避”一法,即有意写类似的事件、场面、行动,却在貌似中写出神异,这才见出功力,所谓“作文者以善避为能,又以善犯为能。不犯之而求避之,无所见其避也;惟犯之而后避之,乃见其能避也。”(毛宗岗批《三国演义》)本篇的笔法庶几近之。

就写实的生动传神而言,前一个场面较之后一个场面更具生活气息,这类市井细民的风俗画面在古典小说中并不多见,其中尤以刘五父子设计退婚一段最为精采。刘大娶长寿女后,嫌她无用,心中早怀离异之念,就对父亲刘五说:“常言:龙配龙,凤配凤,鹁鸪对鹁鸪,乌鸦对乌鸦。我是打渔人,原该寻个渔户。没来由,听着胥老人,说合这头亲事。他是编芦席的人,怎受得我们水面上风波?且又十个手指头并作一夹,单吃死饭,要他何用?不如请着原媒并丈人一同到来,费些酒饭,明白与他说知:你女儿船上站不惯,恐有错误,反为不便,情愿送还,但凭改嫁也得,依然帮着丈人做活养家也得,我家总是不来管你。如此可好么?”此处用俚词俗语,刻划出这个年轻渔民的心态,声口毕肖。刘五为此事去寻媒人胥老人,适逢周六在卖席时与做豆腐后生吵架。胥老人从中劝架,一方面批评后生之父平昔不曾教育其子,使他无端尚气; 一方面又对后生说明周六是乡党邻里,非外乡来历不明之人,可以吃亏,各人做自家生意,何苦相争。就此平息了一场争斗。这里通过语言与动作,描绘出胥老人人情练达,老于世故。刘五乘机邀他们上船喝酒,表面上礼数周到,十分客气,对周六说:“令爱过门之后,三朝满月,不曾屈亲家少叙,实为有罪。”实则内心有自己盘算。上船后,刘五之妻说:“我船上芦蓆已破,又被媳妇错脚踏穿,堕下水中,亲家公有紧密些的,可带几扇与我。”言词之间已露嫌弃媳妇之意。饮酒中间,刘大反复表露不满,长寿女又伤心大哭。胥老人毕竟见多识广,八面玲珑,提出了他的两便之策。赵五从旁帮腔,表示不仅要让儿子过去,还要出钱为他做芦席本钱,并提出让媳妇先回娘家,日后再送儿子上门,其实正是缓兵之计。一席话说得周六喜上心来,自觉做成了一笔合算的买卖。刘五最后甚至表示要将儿子过继给他,更使他喜不自胜。但在周六失足落水时,胥老人与船家却见死不救,最后将长寿女弃置不顾。刘五的狡狯诈伪,胥老人的老谋深算,周六的贪小重利,都跃然纸上。这确是一段值得细细品味的文字。

后半部分的人物与情节适成鲜明的对照,长寿女命运的转机是她在乞食时遇到了号称神相的严几希。他早就相过她的面貌骨相,预言她定当富贵,如今在人丛中相见,更觉时运将到,气宇开扬,因而对众人说:“你莫小觑了他! 此女骨头里贵,当有诰封之分。若这百日内仍复求乞,可将我这两只不辨那玉石的眼珠刺瞎了。”此言一出,传到朱从龙耳中,他就有心提拔此女。长寿女生活安顿之后,丰采渐生,朱从龙又有心为她择配,于是托了邓元龙。在中秋聚饮时,吴公佐感叹年已三十,浪迹江湖,尚未成家。邓元龙借此机会提出为他作伐,冉雍非与司空浩都乐意相助。次日三人又来到朱家,朱从龙欣然应允,并负责治办妆奁,三位友人集资作为聘礼,又治办酒席。一件美事就在他们的共同襄理下热热闹闹地办成了。作品写出了这些人物的古道热肠、成人之美的品德,和前半部分各个人物的人品形成对照。作品虽然给长寿女的发迹变泰罩上了一件宿命论的外衣,但它的具体描写仍然使人感到,她的“否极泰来”与其说是冥冥之中命运的作用,不如说是众人热心相助的结果,严几希的预卜在众人的努力中起了催化剂的作用,而骨相本身则是虚幻之物,玄之又玄。

长寿女与吴公佐是两个性格相距甚远的人物,这一对人物也颇能相映成趣。对长寿女虽着墨不多,但形象倒也鲜明。作品开头对她的外貌有一段出色的描写:她虽有端丽的容貌,却为粗劣的生活条件毁坏殆尽,“总然臂如莲藕,少不得装添上一层蛇腹断纹,任你指似笋尖,也弄做个擂鼓棰头。更可惜生得一头好发,足有四五尺长,且又青细和柔。若此发生在贵家富室深闺女娘头上,日日加上香油,三六九篦去尘垢,这乌云绿鬓,好不称副粉容娇面。可怜生在此女头上,镇日尘封灰裹,急忙忙直到天晚更深,没有一刻清闲。巴到天明,舀些冷水,胡乱把脸上抹一抹。将一个半爿梳子,三梳两挽,挽成三寸长,歪不歪,正不正,一个擂棰,岂非埋没了一天风韵!” 描写之中杂以议论,怜惜之中又具诙谐之趣,与一般古代小说中套语式的肖像描写大异其趣。她老实忠厚,木讷寡言,“年虽及笄,好像泥神木偶,闭着嘴,金口难开。除却劈芦做席,只晓得着衣吃饭,此外一毫人事不懂”。在船上失足落水后,无衣替换,只好让湿衣在身上晒干,若遇天阴下雨,只能束手忍冻。但作品写她沦为乞丐后变得伶牙俐齿,锦心绣口,唱莲花落出口成章,原来是“女工刺绣,一些不晓”,婚后却是“女工针指,无有不精”。作者虽然对此作了一些解释,但毕竟有生硬突兀之感,缺乏生活依据。

与长寿女相映照的吴公佐则是一个“家世簪缨,倚才狂放,落拓不羁”的任侠之士,他“击剑走马,好酒使气”,性喜豪赌,一掷千金。作品写他在盐城资斧用尽,只能在延寿寺内权作香火之人,不料醉后受和尚奚落,一气之下,走回家乡,但在家乡又受乡人耻笑、亲戚冷遇,遂再回盐城。他在婚后风闻长寿女之身世,对她并不嫌弃,这与他自身的遭遇也有关系。作品这样写他的思想活动:“因想自己是个男子汉,到没奈何时,只得权借僧寺栖止。何况此女,为夫家所弃,无所归依,至于沦落,元不足异。转了这念,毫无介意。”正是这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情使他们真诚地结合在一起,正直善良的品性就是这种结合的基础。

在洪迈的原作中,周氏女被夫家逐归,行丐于市,仅以数句一笔带过。又群庠诸生为吴公佐谋娶此女,只是为了戏弄他,以博一笑。小说作者对原作进行了很大的丰富与改造,前半部分纯出作者的创造,后半部分将诸生改为助人为乐、成人之美的朋友,适与前半互相映衬,这显然是为了表达他的道德训诫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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