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闻过楼》解说与赏析
《闻过楼》是李渔小说中题材最为别致有趣,描写也最为幽默生动的一篇。它所反映的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思想性格、生活作风和感情心态,也有真切之处,但总体却是不近人情的虚构,是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李渔不过是想说明真正的隐士是做不成的。
在一般人心目中,隐士应该是息影山林,其名不彰的人物,但古代中国的隐士却往往享有盛名。不但史书中常见“隐逸”一类人物传记,连文学中也有专为他们准备的一席之地。历来为人赞赏的田园诗,其实就是赞颂隐士及其隐居生活的文学。李渔在《闻过楼》小说第1回罗列了不少 “山中宰相”之诗,也属此类。大约是物极必反罢,有颂扬隐士的诗文,也就会有讥嘲“隐士”的作品出现。南北朝人孔稚圭的《北山移文》以骈文的形式嘲讽了一个隐居钟山的“周子”(据说即海盐令周顒),他自命清高,胜过尧时高士巢父、许由,而一旦朝廷任其为官,即“形驰魄散,志变神动”,“眉轩席次,袂耸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尘容而走俗状”,欣然走马上任。《闻过楼》中的顾呆叟自然还没有矫情伪饰到“周子”的程度,李渔对他也是称扬过于调侃,然而从现代读者的眼中,却分明映入了一个食古不化而大吃苦头,不得不还其本来面目依附官绅充当清客帮闲的古代迂儒的身影。
对古代中国的儒者而言,“归隐山林”与“科举入仕”乃是两条相反而又相通的成功之路,往往是入仕不利,方始归隐,隐居得名,遂为高官,于是隐居被人称为做官的“终南捷径”。顾呆叟是否精通此道,作者并未介绍,但他显然并不是热爱山林、不慕名利的真隐士。他少年时与表兄殷太史同时考中秀才,殷太史考试运佳,连中举人、进士,选入翰林院,做到侍讲学士,可谓少年高第,春风得意。而顾呆叟科举不利,二十年秀才青衫,始终难博一第,这才不得已决定隐居山乡。因为不得已而隐居,这就是顾呆叟日后复出的心理依据,也就是以殷太史为首的乡绅们敢于与新任宜兴县令通谋捉弄呆叟,诱其出山的缘由。小说的主要内容,便是众官绅合谋诱迫呆叟出山,其中对呆叟心理的描述更是饶有意趣。
隐士入山,原该悄然而行,不令人知。而顾呆叟却是“选了吉日,将要迁移,方才知会亲友,叫他各出分资与自己饯别”,并宣称“终此一生,优游田野,不复再来尘市。有人在城郭之内遇见硕呆叟者,当以‘冯妇’呼之”。众乡绅何等老奸巨猾,早已洞察秋毫,于是先以敲榨勒索,盗劫财物两法对付呆叟,看他如何应变:呆叟乡居未及半载,就有差人奉新任县令之命上门,要他入城领状承应里役,呆叟被敲去一百两雪花银,呆叟囊中顿觉枯竭;又过半年,忽逢盗贼抢劫,呆叟一家吓得魂飞胆裂,家计从此困穷不堪。这时,清高的顾呆叟虽尚未有复出之念,却已从内心亟盼众乡绅送钱送物相助。不料众乡绅只以空函相慰,于是这位穷隐士大发呆气,自谓:“古人云,‘三日不见黄叔度,鄙吝复生。’此等过失,皆朋友使然,我实不能辞其责也。”竟以为因自己隐居不再劝谏殷太史以致其复生鄙吝之心:呆叟的引咎自责恰恰透露了他意欲恢复殷太史“诤友”地位的潜意识。果然,半年后县令以窝赃罪发票提审呆叟时,他懂得了自己“命里不该做闲人”,“这种眠云漱石的乐处,骑牛策蹇的威风,要都从命里带来,若无夙根,则山水烟霞皆祸人之具矣”,这样他就心安理得地随着差役进城了。众官绅略施小技,就令这位“隐士”乖乖地重做冯妇,在第一个回合中初获全胜。
第二回合是如何令呆叟自觉自愿地定居城郊。为达此目的,众官绅集资在城外建造一所舒适的庄院来引诱呆叟。呆叟在城郊为众乡绅邀请留住新村,小说以一段韵文描绘了呆叟眼中所见:“柴关紧密,竹径纡徐。篱开新种之花,地扫旋收之叶。数椽茅屋,外观最朴而内实精工,不竟是田家结构。一带梅窗,远视极粗而近多美丽,有似乎墨客经营。若非陶处士之新居,定是林山人之别业。”呆叟是何等喜爱这清幽的庄院!结尾两句尤妙,呆叟竟大有将它作为自己“归隐”新居之意了。呆叟这种心思,诸位大老早已看在眼里,于是有了众人劝驾的一番“两全之法”:呆叟留居城郊,庄院权当山乡;众人代为关说,“隐士”不必见官。又有殷太史殷勤劝留,顾呆叟遂欣然脱去隐士衣冠,以县令及众乡绅的顾问自居,大得名声。正如清代戏曲家蒋士诠《临川梦·隐奸》一折出场诗所云:“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归隐山林的顾呆叟终于回到了官绅中间,“从此之后,不但殷太史乐于闻过,时时往拜昌言;诸大老喜得高朋,刻刻来承尘教;连那位礼贤下士的令尹,凡有疑难不决之事,推敲未定之时,不是出郭相商,就是走书致讯。呆叟感他国士之遇,亦以国士报之。” 享“隐士”之乐,得“国士”之名,呆叟何呆之有! 然而,如果没有他“归隐”一年有半的光荣经历,县令及众乡绅哪能捐资三千两白银为他盖一座庄院,又哪能如此敬重他呢? 他只是一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啊! “终南捷径”的说法,毕竟是有道理的,顾呆叟从“隐士”到“国士”的历程就是明显的例证。
这篇小说在叙事方式上颇见匠心,其艺术手法颇类现代电影的视觉艺术:即从读者(电影的观众)的视角展示顾呆叟的所见所闻所行所思,而对其种种奇遇的背景原因直到小说结尾方始一一点明。这种叙事方式使小说更具吸引力,当然是作为戏剧家的李渔将戏剧艺术技巧移置小说所获取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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