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夜飞鹊》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
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堕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红满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残阳、欲与人齐。但徘徊班草,唏嘘酹酒,极望天西。
【汇评】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十五:今人伪为欲别不别之状,以博人欢、避人议者多矣,能使骅骝会意,非真情所潜格乎。
黄苏《蓼园词选》:一首送别词耳。自将行至远送,又自去后写怀望之情,层次井井,而意致绵密,词采秾深,时出雄厚之句,耐人咀嚼。
周济《宋四家词选》:“班草”是散会处,“酹酒”是送人处。二处皆前地也,双起故须双结。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美成《夜飞鹊》云:“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嘘酹酒,极望天西。”哀怨而浑雅。白石《扬州慢》一阕,从此脱胎,超处或过之,而厚意微逊。
梁令娴《艺蘅馆词选》乙卷引梁启超语:“兔葵燕麦”二语,与柳屯田之“晓风残月”,可称送别词中双绝。皆熔情入景也。
陈洵《海绡说词》:“河桥送人处”,逆入;“何意重经旧地”,平出。换头三句,将上阕尽化烟云,然后转出下句,事过情留,低徊无尽。
陈洵《抄本海绡说词》:“河桥”,逆入,“前地”,平出。换头三句,钩勒浑厚,转出下句,始觉沉深。
乔大壮批《片玉集》:和缓之笔,可与《四园竹》参看。乃片玉独到之处,古今无第二手。
俞陛云《宋词选释》:“津鼓”二句,写别时风景清峭,“华骢”二句,善状离情。下阕言别后独归,“重红”五句,在景中写情,方见深厚,为后人度尽金针。
陈匪石《宋词举》:起句从“送人”说入。“送人”是事,即全篇感慨所由生。“河桥”是地,为后遍之“前地”伏根。然缓缓说去,有地有事,渐引到当时情景。“良夜何其”,贯下三句。“斜月”是夜景。“烛泪”是“离会”。“凉露沾衣”是将散未散时。由此“离会”即散,故继之曰“相将散离会”。“风前津鼓,树杪参旗”,着一“探”字,则夜已向晨,行色匆匆矣。于是再言“花骢”,言“扬鞭”,则竟由会散而送一程矣。临别依依之意,早含于“月堕余辉”、“烛泪流尽”之中。至“花骢”两句,则马且“行迟”,人意可想,透一层写法,一语可抵千万。以“意”字替代无数言语,极简括,极恢廓,是省字妙法,以措语沉痛到极处,不能再加一句也。前遍将“送人”之事已依次说尽,则后遍更有何说?故过变即说归途。送时愿其“行迟”,归时觉其“迢递”,同此经行之地,而心理不同。所以然者,前此有人对语,今则各自西东,临歧之语已渐无闻,但带离别之愁独自归去。然有作万一之想者,“重经前地”,或有遗迹可寻耳。而有无“遗钿”既不可见,并所经“斜径”亦都迷惘,惟如刘禹锡之重过玄都观,“兔葵燕麦,摇动春风”,“向残阳,欲与人齐”。旷地无人,见葵麦而觉其似人,凄恻之境,亦情景交融之极。“残阳”与“斜月”对照,将昨夜至今晡情事,曲曲写出。荏苒光阴,不觉向夕,乍见葵麦,始知已是残阳,其妙处尤耐寻味也。“但”字以下,写此时感触。所送之人既不可见,只有“徘徊”于“班草”之旧处,“欷歔”于“酹酒”之往事,向“天西”“极望”,致其深情。于前遍之“送人”、“离会”,遥遥绾合,词境词笔既深厚沉着,章法亦极完密。至此词全篇以实笔写实境,句句往下坠,无一笔往上提,在清真集为别一机杼,亦他人屐齿所不到也。陈廷焯曰:“‘何意重经前地’以下,哀怨而浑雅。白石之《扬州慢》由此脱胎,超处或过之,而厚意微逊。”就命意造境言之,固如是也,然仍当统观全局,始见其妙。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上片追述昨夜送行情况,下片则述送客归来,更写一夜到晓之景。“相将”句、束上起下。“风前”两句,写前程景色,曙光已可见,故曰“探”。“花骢”两句,写离会散后,再送一程,不言人不愿行,而言花骢会意,语极巧妙,“纵”字与“亦”字呼应。“迢递”三句,言归路,去时难分,故不觉远,归来无侣,故觉迢递。“何意”一转,贯下数句。“前地”应篇首,地则犹是,而情景大异矣。寻昨日之遗迹既无,而路又遥远,但见斜阳影里葵麦之高与人齐耳。“但徘徊”三句,抚今追昔,怅望无极!
吴世昌《词林新话》:过变已言“路回”,则非如某注家所言“仍言送别情事”。已送别,而马犹不忍别,故“行迟”。“人语渐无闻”,非谓初别情况,乃谓初别后耳中仿佛犹有别语余音,久行其音始消,此可于“渐”字见之,“渐”字之妙正在于此。若非指袅袅余音之逐渐消失,则何必用“渐”字?若谓人一别即不闻其语,则应曰“人语顿无闻”或“已无闻”矣。“重经前地”则又回到送别情事,“前地”,即此次送时经过之地,故回程曰“重经”,非昔年送别之地。回程又在“离会”处酹酒,必为祖神,想古代自有此风。以为可祝行人平安,否则此句绝无意义矣。
上片云“相将散离会”,既已散矣,不至再送行一日,直至回时已“残阳”。有以为此词写残夜清晨,黄昏落日。余恐回程未必有一日之久。“残阳”,《四家词选》作“斜阳”。按:疑当作“斜阳”。阳光之斜,早晚可见,早为初阳,晚为“残阳”。上片送人在后半夜,送毕归来已清晨,重经祖饯之处,已在初阳斜照之时。又“斜阳”如此用法,亦为诗词中仅见。
亦峰曰“白石《扬州慢》一阕,从此脱胎”云云,其实未懂美成此词用意。《扬州慢》写敌人去后城市残破,家国之痛,怎能比情人送别之景?可见陈氏对于二词全未看懂,故有此说。
【附录】
陈允平《夜飞鹊》:秋江际天阔,风雨凄其。云阴未放晴晖。归鸦乱叶更萧索,砧声几处寒衣。沙头酒初熟,尽篱边朱槿,竹外青旗。潮期尚晚,怕轻离、故故迟迟。何似醉中先别,容易为分襟,独抱琴归。回首征帆缥缈,津亭寂寞,衰草烟迷。虹收霁色,渐落霞孤鹜飞齐。更何时,重与论文渭北,剪烛窗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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