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轩笔录《钱文僖公》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钱文僖公惟演,生贵家,[1]而文雅乐善出天性。晚年以使相留
守西京。时通判谢绛、[2]掌书记尹洙、[3]留守推官欧阳修,[4]皆一时文士。游宴吟咏,未尝不同。洛下多水竹奇花,凡园囿之胜,无不到者。有郭延卿者,居水南。少与张文定公、[5]吕文穆公游,[6]累举不第,以文行称于乡闾。张、吕相继作相,更荐之,得职官。[7]然延卿亦未尝出仕,葺幽亭艺花,足迹不及城市,至是年八十余矣。一日,文僖率僚属往游,去其居一里外,即屏骑从,腰舆张盖而访之,[8]不以告名氏。洛下士族多,过客众,延卿未始出,盖莫知其何人也,但欣然相接,道服对谈而已。[9]数公疏爽闿朗,天下之选。延卿笑曰:“陋居罕有过从,而平日所接之人,亦无若数君者。老夫甚惬,愿少留,对花小酌也。”于是以陶樽果蔌而进。文僖爱其野逸,为引满不辞。既而吏报,申牌、府史、牙兵列庭中。[10]延卿徐曰: “公等何官,而从吏之多也?”尹洙指而告曰:“留守相公也。”延卿笑曰:“不图相国肯顾野人![11]”遂相与大笑。又曰:“尚能饮否?”文僖欣然从之,又数杯。延客之礼数,杯盘无少加于前,而谈笑自若。日入辞去,延卿送之门,顾曰:“老病不能造谢,希勿讶也。”文僖登车,茫然自失。翊日,语僚属曰:“此真隐者也!彼视富贵为何等物耶!”叹息累日不止。
【注释】 [1]生贵家:钱惟演是吴越王钱俶的次子。[2]通判:留守的副职。 [3]掌书记:留守的属官。 [4]推官:留守的属官,掌管刑狱。 [5]张文定公:张齐贤,宋太宗时进士,官至宰相,死后谥文定公。 [6]吕文穆公:太宗时进士,官至宰相,死后谥文穆公。 [7]职官:泛指文武官。 [8]腰舆:手挽的小轿。[9]道服:也称道袍、直裰,是古人宴居之服。 [10]申牌、府史、牙兵:均为留守府的文官武卒。 [11]相国:宰相。这里是对钱惟演的敬称,指惟演位列将相。
【译文】 钱文僖公,名惟演,生于贵族大家。然而举止文雅,乐行善事却是出于天性。晚年的时候,以枢密使的身份任西京洛阳的留守官。当时的留守副官谢绛、掌书记尹洙、留守推官欧阳修,都是闻名一时的文士。他们游乐欢宴,吟诗诵词,没有不在一起的时候。洛水下游有许多名水美竹、艳花奇草。凡是园林胜景,没有他们不到的。有一位叫郭延卿的,住在洛水之南。年轻的时候跟张文定公、吕文穆公交游,几次应考都没有考中。因为文章、品行而被家乡的人们称颂。后来张、吕相继做了宰相,一再推荐他,才得到一个官职。而郭延卿也没有出任,自己修修幽静的凉亭,种种心爱的花草,足迹都不曾到过城里市上。到这一年已经八十多岁了。有一天,文僖公带领他的僚属们到这里来游赏。离他的住地一里之外,便屏退骑兵侍从,乘坐手挽的小轿,打着小伞,来拜访他。也不正式通告名姓。洛水下游一带名士望族很多,来往客人络绎不绝。延卿从未出过门,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只是高高兴兴地迎接,身着便服,很随便地谈话罢了。钱、谢、尹、欧阳几位先生,豁达、爽畅、开朗,可谓天下杰出的人才。延卿笑着说:“我这简陋的居室很少有人来,而平日所接待的人,也没有能比得上你们几位先生的。老夫我心里十分满意,希望你们在这里稍稍停留一会儿,面对庭花,小酌几杯吧!”于是拿来陶制的酒杯,摆上简单的干果蔬菜。文僖公喜欢这里的乡野之风和安逸的气氛,为之满饮一杯,毫不推辞。不久,有吏役来报,说申牌、府史、牙兵等列满庭中。延卿慢悠悠地问道:“你们几位是什么官职,跟从的役吏为什么这么多呢?”尹洙指着文僖公告诉他说:“这是西京留守相公。”延卿笑着说:“没想到相国肯来过访我这乡野之人!”于是相视大笑。又说:“还能喝吗?”文僖公欣然答应。又喝了几杯,待客的礼数、桌上的酒菜,没有丝毫的增加,而谈笑自然随便。日落时告辞离去,延卿送到门口,对他们说:“我年老多病,不能登门拜谢,希望不要见怪。”文僖公登上车,茫然若有所失。第二天,对僚属们说:“这真是一位隐士啊!富贵在他看来,算什么东西呢?”叹息几天不止。
【总案】 本篇选自魏泰《东轩笔录》。写隐士郭延卿平素“葺幽亭艺花”,怡然自得。一日,任枢密使高官的钱文僖公率僚属,隐瞒姓名,造访郭处。当郭知道眼前宾客是钱文僖公之后,郭延卿一仍其先,“延客之礼数,杯盘无少加于前,而谈笑自若”。隐士的高风亮节由此毕现无遗。杯盘不加,见出隐士绝无奉承权势的习性:谈笑自若,见出隐士在达官贵人面前毫无卑贱之感、羞愧之色。
小说不以情节离奇曲折取胜,而于细微处显示人物精神风貌。结尾处,以钱文僖公“语僚属”之言“彼视富贵为何等物耶”,为隐士的不阿权势、不慕富贵画上了点睛的一笔,起到深化主题的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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