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你听......”
他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后退了一步,就脱离了自己的身体。
周身是实体般虚渺微薄的空气,他低下头,看着伏在地上的那具身体,那是紧紧闭着眼睛的自己。他记得他刚从楼上一跃而下,不真实的眩晕与呼啸的风声包裹躯体,一瞬的空白后便是如此光景。
他在原地呆愣了好久,直到些许模糊的双目渐趋清明,直到来接他走的摆渡人老太太出现,他才皱了眉头得以确认:“我死了,是吗?”
老太太轻轻点头。
“真的死了吗?”他似乎带着些许不可置信,却依旧平静地询问。
“是的。”老太太抬眼看他,温柔道:“你已经死了,孩子。”
闻罢,他再无什么表情,又低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少年。少年骄傲的眉头依然轻轻皱着,只是平日里不自然紧抿的嘴唇此刻虽惨白却乖顺地贴合着,给这张不带温度的面孔平添了几分静谧温柔。他移开眼,如释重负般地,开口催促老太太快走。
“去哪儿都行,”他这样说道。“只要可以离开。”
他家中并不富裕,父母的薪水不足以实现他儿时各种各样的美梦;他成绩不理想,没有少年人理直气壮骄傲的资本;他不爱说话又异于常人,像是高中生群体中一只身披丑陋彩虹而行走迟缓的乌龟。
还有一周的时间就是高考,一片压抑中,他无心备考,深觉生活的乏味难熬,如同飞了多年的候鸟,麻木而倦怠。然后顺理成章地,他怀着十二万分的清醒打开了寝室的窗户,在寂寥无人的夜里,遵从了本心的逃避。
老太太摇摇头:“你不是合格的进入天国的人选,你没有达到要求。”她并不多加解释,只是在少年掺杂着不耐与疑惑的目光中,坚持要给他一天的时间思考明白。
“所以现在,用心去听。”老太太看着眼前急切想要离开的少年,用那种莫名使人感到安心的声音,说道:“闭上眼睛。”
他只好听从,轻轻闭上了眼睛。
是一阵沉寂。
他听见……
从多年前的自己脚底传来的匆匆步伐,一步一个水洼,溅了满裤管的淤泥。
视角的低下使他感受得到自己高高扬起的脸颊以及与地面仿若紧贴的距离。不远处那个向他倾着雨伞的高大男人,从他自己的角度可以完整看到那伞内部温暖的颜色。男人的肩膀是那样的宽阔,那是令他安心的源泉,是他儿时全部脆弱的依托。他急切地跑,以一种不顾一切的架势,踩出叮叮咚咚毫无章法的乐章,心底荡漾出实名为欢快的激流,横冲直撞。月亮挂在男人的头发旁,他义无反顾地冲向月亮;
书本搭在地面上的声响,沉闷中又夹杂着清脆的颤音。
那双带有薄茧的温柔的手,淋过风雪的交替,染尽火焰的洗礼。那双手曾抚过他支离破碎的心灵,抚过尘封在岁月中的老旧故事,然后终在与其同样残破的屋与书中,留下余音。它们被一本一本地整理,手指带动书本相碰时闷作一团的音符短促有力,轻而易举地牵动他最为柔软的神经。他看不清她的眉眼,只有支离的窗外倾泻而来的日光将那日益模糊的身形笼罩,将浮有灰尘的历史安稳地重封箱底;
一片寂静中桌角划过地面的刺耳,那是他夜夜噩梦的来源。
被面色铁青的老师父母包围于中央,他和那少年如同被困住的羔羊,周身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灰色空气。长久的死寂中,身旁那少年却突然下定了决心般地向前跨出一大步,无意识碰撞了桌角,支撑点与地面急剧摩擦,划出短促的刺耳声线。那一刹那他死水般的心突然开始慌乱,一种预感莫名钻入大脑,胸腔传出尖锐的钝痛感,那声线就此被他印入脑子里。接着那少年面对着所有的人说的什么他没有听,一片空白的迷茫中只记得他回头看向自己时如从前一样的温柔笑容,好看的眼眸中含着不肯掉落的莹莹泪滴。 从此他安然无恙,生活好似重新走入所谓正轨,而那少年却杳无音讯,仿佛从未进入他的世界里过。自此以后的每个没有星星的夜里,他梦境中的那天被反复勾画,只是在平行世界中,他望过去时那少年身后的背景不再是灰白的面孔与墙壁,而是他们曾经共同经历的目睹的一切无法想象的极乐——那是冬季的第一场飘雪,云朵卷起又疏散,如同化在天空中的黛墨。可满眼的美好在触及到那少年的笑容时全部黯然失色,那一道弧度曾经轻轻松松剥开他坚硬的外壳,多久了,他们藏匿于人群,共赴天堂又自觉罪孽深重。 从那时起他谁也没有怪,没有苛责这现存的老旧吃人的思想传统,没有怨恨那些口口声声为自己前途着想的人们,他清楚地明白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只有将自己重新缩回壳中——离人将所有的温度全带走了。 从此他格外怕冷,那是一种刻入骨子里的寒意,蔓延四肢百骸,他开始习惯于夜晚的凝望月色,视线仿佛穿透那一方天空,到达他自己也无法预知和感受的、更远的地方。
他才十七岁,但他却感觉自己已经爱够了,此去经年,他谁也没在等,谁也不会来。
他眼眶中蓄了泪,少年无法否认,自己对过往的幸福心怀眷恋。哪怕他不曾在意或已经失去,而那些可以直达心底的声音,是他种种回忆与梦想交织而成的、独为他而鸣奏的离歌。它从多少个远方传来,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无声无息间填满了他身体内潜藏已久的巨大空洞。
他不语聆听,任那乐声轻抚过他的眉眼口鼻,像是在修复什么又弥补什么。而那离歌顷刻间却径自牵了他向前走去。
他听见自己儿时清晨打开窗户的第一声老旧的吱呀,清透的晨光连同轻起的微风一齐扑面而来。他点着脚尖闭着眼睛,尽情地拥抱它们。那是来自孩童的、对大自然初步形成的单纯热爱。光晕被困于小小的窗口处,一点一点在空中均匀分散开来,带来一室春光旖旎。他出神看着,沐浴在这倾泻的圣光中,分不清天与海的区别,暗自寄托一个妄图飞翔的心愿;
他听见三声不急不缓的有力扣门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透出悠久岁月的韵味与端庄,每一下都狠狠带动他稚嫩的心跳。那是代表他父亲下班回家而特有的叩击声,夹杂着些许来自外界的寒气与厨房中氤氲的香味,以及代表幸福的、急匆匆的脚步声。他的家小而清贫,在物质方面无法为他铺路,他自行卑微,但他似乎一直忽略着这份被自己稳稳握在手心的贴心温暖,直往心口钻去。爱悄无声息地蔓延了四肢百骸,提升了血液的温度,一如当年多少个深夜为他独守黑暗的小小橘灯;
他听见从天边传来的厚实的撞钟声,以绝对的审判者的姿态宣布人们还有多少仅剩的时间。那是他在寝室一隅夜夜盼望的送信人,他透过厚实的窗帘猜测月亮的方位,在那仿若来自天堂的悠长钟声翩然惊鸣之时暂且停下手中攥出汗来的笔,抬起头,在这无声的余韵中一人品味自己那莫名的、专属于少年时代的孤独……
他将自己完全交给这交织的离歌,正视从前那真实的、强烈的情感,任乐声一层层撬开他用作武装防备的躯壳,露出那个不甘平凡的、渴望被爱着的,真实的自己。
——有血有肉的,有酸有甜的自己。
他决心永远停驻在这悠扬的离歌声中,永远留在天国与人间的这段距离中,成为下一个摆渡人。他看向一旁的老太太,用目光询问她的意见。那双眼睛又恢复了以往的清明与纯粹,流转间尽是少年气的湿润温柔,一如当年。
老太太笑,知道那坚定明晰的目光不容任何人的拒绝。她说,好,现在可以。
离歌的尾声,他清晰明白了自己失去了什么。他用一个家庭、一段等待、一次奋斗与一生感动换来了自己对于所经历的一切的顿悟与原谅。但庆幸,他知道这并非是一种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此后的生涯里,他会尽己所能地告诉更多的人,家境和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有爱充斥其间,伴你左右。家永远是你避风的港湾,是你坚持下去的重要推动力;
抓紧自己不想失去的,保护自己用心珍惜的,喜欢从不分对错,而任何一种形式的爱情都应该被尊重和祝福;
不要害怕跌倒,有本事就在地上躺一辈子,没本事就爬起来。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耐得住寂寞,为自己而活。
他往后也许会遇到一个个像最初的自己那样的人们,脸上写满疲倦与不耐,目光充斥着对人间的无奈失望与想要离开这世间的急切渴望。 他会冲他们笑,轻柔地,包容地,像接他走的老太太那样,蕴含着太多复杂温暖的东西,说:
——朋友,听一曲离歌再走吧。
无论是摸得到幸福的人还是咀嚼着苦涩的人,向阳也好,背光也罢,都应对这世间保持着不变的钟情,以及对自己绝对的坦诚与热爱。
所有存在着的肮脏的一切,那些存在于黑暗阴影中的一切,都由我们共同面对,以勇敢的、胜利者的姿态。
用力去活,用力去爱。
没错——
——时光正温柔,而岁月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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