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二小,父母双亡,没念过几年书,跟着舅舅卖酒。舅舅开了一座糟坊,就在村口,不大,生意也清淡,顾客不多。糟坊前边,有一些甑子、水桶、酒缸。后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荒荒凉凉,什么也没有,开了一地的野花。后院有一座小楼。楼下是空的,二小住在楼上。每天太阳落了山,关了大门,就剩二小一个人了。他倒不觉得闷。有时反反复复想想小时候的事,背两首还记得的千家诗,或是伏在楼窗口看南山。南山暗蓝暗蓝的,没有一星灯火。南山很深,除了打柴的、采药的,不大有人进去。天边的余光退尽了,南山的影子模糊了,星星一个一个地出齐了,村里有几声狗叫,二小睡了,连灯都不点。一年一年,二小长得像个大人了,模样很清秀。因为家寒,还没有说亲。
一天晚上,二小已经躺下了,听见楼下有脚步声,还似不止一个人。不大会,踢踢踏踏,上了楼梯。二小一骨碌坐起来:“谁?”只见两个小丫环挑着双灯,已经到了床跟前。后面是一个少年书生,领着一个女郎。到了床前,微微一笑。二小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想:这是狐狸精!腾地一下,汗毛都立起来了,低着头,不敢斜视一眼。书生又笑了笑说:“你不要猜疑。我妹妹和你有缘,应该让她和你作伴。”二小看看书生,一身貂皮绸缎、华丽耀眼;看看自己,粗布衣裤,自己直觉得寒碜,不知道说什么好。书生领着丫环,丫环留下双灯,他们径自走了。
剩下女郎一个人。
二小细细地看了女郎,像画上画的仙女,越看越喜欢,只是自己是个卖酒的,浑身酒糟气,怎么配得上这样的仙女呢?想说两句风流一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傻了。女郎看看他,说:“你不是念‘子曰’的,怎么那么书呆子气!我手冷,给我焐焐!”一步走向前,把二小推倒在床上,把手伸在他怀里。焐了一会,二小问:“还冷吗?”——“不冷了,我现在身上冷。”二小翻身把她搂了起来。二小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不过这种事是不需人教的。
鸡叫了,两个小丫环来,挑起双灯,把女郎引走了。到楼梯口,女郎回头:
“我晚上来。”
“我等你。”
夜长,他们赌猜枚。二小拎了一壶酒,笸萝里装了一堆豆子:“我藏你猜,猜对了,我喝一口酒。”他用右手攥了豆子:“几颗?”
“三颗。”
摊开手:三颗!
又攥了一把:“几颗?”
“十一!”
摊开手,十一颗!
猜了十次,都猜对了,二小喝了好几杯酒。
“这样猜法,你要喝醉了,你没个赢的时候,不如我藏,你猜,这样你还能赢几把。”
这样过了半年。
一天,太阳将落,二小关了大门,到了后院,看见女郎坐在墙头上,这天她打扮得格外标致,水红衫子,白蝶绢裙,鬓边插了一支珍珠编凤。她招招手:“你过来。”把手伸给二小,墙不高,轻轻一拉,二小就过了墙。
“你今天来得早?”
“我要走了,你送送我。”
“要走?为什么要走?”
“缘尽了。”
“什么叫‘缘’?”
“缘就是爱。”
“……”
“我喜欢你,我来了。我开始觉得我就要不那么喜欢你了,我就得走。”
“你忍心?”
“我舍不得你,但是我得走。我们,和你们人不一样,不能凑合。”
说着已到村外,那两个小丫环挑着双灯等在那里,她们一直走向南山。
到了高处,女郎回头:
“再见了。”
二小呆呆地站着,远远看见双灯一会明,一会灭,越来越远,渐渐看不见了,二小好像掉了魂。
这天夜晚,山上的双灯,村里人都看见了。
一九八八年六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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