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李白
妾发初覆额, 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 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 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 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 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 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 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 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 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 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 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 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 直至长风沙。
〔剧〕玩耍。〔长干里〕里巷名,在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南五里。〔抱柱信〕古代有一位名叫尾生的青年,与爱人相约在桥下见面。尾生先到,忽然河水暴涨,他不肯失信,便抱住桥柱,结果被水淹死。见《庄子·盗跖》。〔望夫台〕武昌北山上有“望夫石”,形如人立,传说当地有一位妇女的丈夫出外服役,她便立在山上日夜盼望丈夫归来,久之化为山石。见刘义庆《幽明录》。〔滟滪堆〕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东的瞿塘峡口,有一巨大礁石当其口,即是滟滪堆。〔迟行〕迟回,徘徊。〔蝴蝶黄〕黄色的蝴蝶,秋天最多。〔坐愁〕因此而生愁。〔早晚〕何时。〔三巴〕巴郡、巴东、巴西,在今四川东部。〔不道〕犹云不顾、不管。〔长风沙〕在舒州怀宁县(今安徽省安庆市)东长江边上。
盛唐时期,沿长江一带的重要城市,商业经济不断发展,从事商业活动的人很多,市民阶层也日益兴起。他们的生活、情感、意念,就成为当代文学家瞩目的题材内容之一。出身于商人家庭的李白,与市民阶层有着密切的联系,比较容易理解他们的生活和心态。《长干行》产生于商业经济繁荣的社会背景中,出自与传统士大夫有别的大诗人李白之手,这是我国文学史上很值得重视的现象。
乐府古辞中有《长干曲》,唐代崔颢拟作《长干曲》四首,崔国辅有《小长干曲》一首,都是四句五言的抒情小诗。李白亦拟之而作《长干行》,吸取六朝乐府“西曲歌”的艺术养料,使之有了新的突破,这表现在:形式上,由抒情短诗转向叙事和抒情兼长的十五韵长诗;题材上由男女情爱转向商妇的离情别绪。全诗以第一人称自述的口吻,通过追忆过去、叙写现时、想望未来的方式,表达一位少妇怀念外出经商的丈夫的情思,刻划了一个天真淳朴、情感真挚、执着地追求幸福的商妇形象。这个艺术形象,带有鲜明的市民意识的色彩,与传统的封建文人笔下的代表封建道德规范的妇女形象迥异。
一个八月的晴日,孤独的商妇看到蝴蝶双双飞舞,睹物伤神,一幕幕往日的生活图景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孩提时的欢乐、初婚时的羞涩、夫妻恩爱时的旦旦信誓、与丈夫离别后的思念和忧虑……诗篇便是由此而落笔的。开头六句,女主人公追想自己的童年生活,一个短发“初覆额”的女孩,与邻里的男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纯真可爱。“十四为君妇”以下四句,回忆初婚时的情景,既低头而又面向暗壁,“千”声呼唤不肯回“一”次头,少女初婚时的内心喜悦和羞涩情况,凭借着细致入微的生活片断,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了。“十五始展眉”以下四句,女主人公沉浸于婚后甜蜜的爱情生活中,她与丈夫感情融洽,经历了“羞颜未尝开”到“十五始展眉”的情感
升华的历程,他们的表情方式也发生极大的变化,由含而不露发展到热烈奔放,信誓旦旦,愿与“尘与灰”一般不离不分,同生共灭,丈夫常常怀着尾生抱柱守信的意念,妻子则愿常常厮守在丈夫身边,那里肯上望夫台呢? “十六君远行”以下四句,写女主人公的生活突然出现变化,丈夫外出经商,远去长江三峡。五月时分江水暴涨,滟滪堆淹没水中,容易触礁,所以,商妇在心里暗暗祝告:“五月不可触”;三峡两岸高山上猿鸣声声,最容易惹起行人的客愁,所以,商妇想象丈夫在“猿声天上哀”的环境里定会愁绪满怀。这四句诗,在离愁别绪之中,还带着深深的忧虑。“门前迟行迹”以下两句,紧承上文,表现商妇深刻的思念,用环境烘托的手法,渲染女主人公内心的哀愁。不直说商妇的情思,却说“门前迟行迹”,在不断徘徊的行动中,流露出她焦虑不安和长久等待的心情。不直写商妇的习态,却说“一一生绿苔”,她徘徊过的地方,处处都生上绿苔,则她等待时间之久长和相思之痛苦,不言而自喻。“苔深不能扫”一句,诗意透过一层,绿苔由浅薄转深厚,愈深而愈扫不掉,象征着女主人公的刻骨相思不可驱遣。“落叶秋风早”句,诗意又深进一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秋天是使人悲愁的典型环境,更何况这位寂寞而孤独的商妇,对时序迁移和物候变换特别敏感,从五月至今,她已经尝够了别离的滋味,现在又遇到秋天到来,这将使她怎能忍受得了呢?
“八月蝴蝶黄”以下四句,写眼前景物,女主人公的思绪,也从追想回忆之中回到了现实生活中来。双飞的蝴蝶和孤独的自身,形成了鲜明的比照,触发起她的联翩思绪,而种种思绪都是环绕着“双”和“单”兴起的,有她和丈夫共同生活时的喜悦和快慰,有丈夫远行的悲愁和哀怨。她忍受不了离别和相思的痛苦,陷入了极度悲伤之中,“坐愁红颜老”,因而摧损了她的容颜。“早晚下三巴”以下四句,写商妇盼望丈夫早日归来。双飞的蝴蝶,嬉戏在西园的草上,这也唤起了她心头新的希望。她寄语远方的丈夫:何时从三巴回归,预先送一封家信来,我将不顾路途遥远,赶到长风沙来迎候你。陆游说:“蓋自金陵至长风沙七百里,而室家来迎其夫,甚言其远也。”(《入蜀记》卷三)用商妇热烈期待丈夫归家结束全诗,有力地表现出她向往和追求幸福美满生活的执着精神。
这首诗采用第一人称自述的方式,十分有利于袒露女主人公的真情实感,《唐宋诗醇》云:“儿女子情事,直从胸臆间流出,萦迂回折,一往情深。”诗篇按时间顺序叙事,将“过去”、“现在”、“未来”、“长干里”、“三峡”、“长风沙”三个时间和三个空间的环节扣合起来,步步深入,合情合理地表现女主人公情感、性格的不断变化;又不时用具有典型意义的景物点染其间,渲染环境氛围,不时用生动具体的生活细节,细腻地刻划女主人公的心态,两者交替使用,融叙事、抒情、写景于一炉。全诗除了“抱柱信”和“望夫台”两处用典以外,大部分采用白描手法,不加雕饰,语言简练明快,真率自然,从中也可以看出
李白善于汲取乐府民歌的营养,提炼诗歌语言的创作个性来。